正文 第 六 組——序跋題記一類文屬之(3 / 3)

《小滄洲詩鈔》序 《春在堂雜文續編》卷三 俞 樾

《小滄洲詩鈔》二卷,會稽朱庸堂先生撰。餘與其嗣君璞齋太守交最久,亦最深,乃得而讀之。其為詩,陶冶性靈,琢磨風雅,有縫月裁雲之妙,無紙勞墨瘁之音。小杜詩所謂“玉白花紅三百首”,方處士詩所謂“裁霞曳繡一篇篇”,可以移贈此編矣。昔蜀韋豰選唐詩《才調集》十卷,所取多晚唐人詩,專以穠麗秀發為宗。及北宋之初,有《西昆酬唱集》,乃楊億等十七人唱和之作。其詩皆組織工致,鍛煉新警,誦之而音節鏗鏘,詞采工麗,使人之情為之一往而深。竊謂詩主溫柔,固應如此。及歐梅迭出,詩格遂變,雖縱橫排寡,突過前人,而纏綿悱惻之意,或反遜之。近代學者,喜言蘇、黃。山穀詩尤為時尚,其生硬之致,固自可喜,然溫柔之教,無複存矣。風雅遺意,將遂散微。餘讀先生詩,所以手不忍釋者,愛其用意微婉,立言深穩,與古詩教有合也。先生詩舊有刊本,亂後亡失,璞齋將重刊之,餘因書數言於其卷端,願世之讀先生詩者,知此為詩家之正軌,勿以側豔少之也。

《秦膚雨詩》序 三編卷三

楊子雲:“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是知古所謂詩人詞人者,雖有則與淫之別而麗則一也。孔子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豈有不麗而可謂之文者乎?吾人立言,以古為法。如邵康節之《擊壤集》,以理學語入詩,沿至有明,為陳白沙莊定山一派,則而不麗,不足與言詩也。若夫唐人溫、李之詩,寄托遙深,實古風騷之遺韻,而沿其體者,徒拾浮華,不存古意。至宋初楊、劉諸公,衍為西昆體,則又麗而不則矣。其弊也,以韓致堯《香奩》為濫觴,極而至於國朝王次回之《疑雨集》,麗而不則,又入於淫,斯風雅之罪人矣。吾嚐持此論以觀當代詩人之詩,求其麗且則者,今乃得之秦君膚雨。君年少而工於詩,且能為詞曲,持律深細,異夫不知而苟作者。承以所刻詩詞乞序於餘,餘讀之,圓美流轉如彈丸,而無骫骳之辭,無靡靡之音,斯非楊子雲所謂“麗以則”者乎。餘少時,粗習為詩詞,比歲以來,意興衰落,搖筆染翰,都無佳語,始信江文通才盡之說。甚矣吾衰,又何足以序君之詩哉!姑綴數語如此,俾學者知麗而不淫,斯謂之則,《擊壤》遺音,《香奩》流弊,均詩家所不取也。

《王子安集注》序 三編卷三

物相雜謂之文。說文曰:“文,錯畫也,象交文。”蓋必相交相錯而後成文,故駢儷之文,文之正軌也。孔子讚《易》多儷語。老子著《道德經》亦多儷語。周秦諸子之書,大率同之。至東漢之文,斯駢儷之極則矣。六朝文氣衰弱,而體格未變。逮乎唐初,四傑崛起,彬彬乎盛哉。四傑之中,王子安裒然居首。韓文公作《滕王閣記》曰,得三王所為序賦記等,壯其文辭,是韓未嚐薄王也。杜少陵雲:“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是杜未嚐薄王也。自宋人以八代為衰,掃而空之,奉昌黎為鼻祖,而不知探原於初唐之四傑,自此以往,有語言而無文字矣。夫宋元以後之文,率多憑臆而造,洋洋灑灑,一掃千言,而實則羌無故實者也。若唐以前之文,則所謂“無一字無來曆”者。以張燕公、段柯古之殫見洽聞,而於王子安所雲“帝車南指,華蓋西臨”者,莫詳所出。其《滕王閣序》,至今三尺之童能誦之,而“紫電青霜”數語,則博學如楊升庵,未能質言也。餘幼時讀林西仲《古文析義》,見其於《滕王閣序》雲,所用故事,皆習熟語,坊本頗詳之,故不屑注。嗟乎,斯言也,何其言之易歟!吳縣蔣君敬臣,以縣令需次吾浙,承其先德廣文君之家學,一行作吏,丹槧無廢,以王子安集自來未有注者,乃銳意為之,經始於同治之甲子,至光緒甲戌,歲紀一周,而後脫稿,將付剞劂,問序於餘。餘讀其注,見其所引書,不僅舉書名,必兼舉篇名,其無篇名,則雲第幾卷,蓋用唐李匡義《資暇集》之例,可知其學有本原,非同稗販矣。餘從前亦喜為駢儷之文,中年以後,研求經訓,輟不複作。今則精力衰,記問荒落,於君此書,無能為毫發之裨益,惟文章體例,粗能言之,因書以詒君,亦欲使學者知君之致力於此書,非徒繩其鞶帨也。

《澤瀉集》序 《澤瀉集》 周作人

近幾年來我才學寫文章,但是成績不很佳。因為出身貧賤,幼時沒有好好地讀過書,後來所學的本業又與文學完全無緣,想來寫什麼批評文學,非但是身分不相應,也實在是徒勞的事。這個自覺卻是不久就得到,近來所寫隻是感想小篇,但使能夠表得出我自己的一部分,便已滿足,絕無載道或傳法的意思。有友人問及,在這一類隨便寫的文章裏有那幾篇是最好的,我慚愧無以應,但是轉側一想,雖然夠不上說好,自己覺得比較地中意,能夠表出一點當時的情思與趣味的,也還有三五篇,現在便把他搜集起來,作為苦雨齋小書之一。戈爾特堡(Isaac Goldberg)批評藹理斯(Havelock Ellis)說,在他裏麵有一個叛徒與一個隱士,這句話說得最妙。並不是我想援藹理斯以自重,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裏也還有叛徒活著。我毫不躊躇地將這冊小集同樣地薦於中國現代的叛徒與隱士們之前。

至於書名澤瀉,那也別無深意,並不一定用楚辭的筐澤瀉以豹鞹兮的意思,不過因為喜歡這種小草,所以用作書名罷了。在日本的紋章裏也有澤瀉,現在就借用這個圖案放在卷首。 十六年八月七日,於北京。

《陶庵夢憶》序 《澤瀉集》

平伯將重刊《陶庵夢憶》,叫我寫一篇序,因為我從前是越人。

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係杭州府獄,我跟著宋姨太太住在花牌樓,每隔兩三天去看他一回,就在那裏初次見到《夢憶》,是《硯雲甲編》本,其中還有《長物誌》及《槎上老舌》也是我那時所喜歡的書。張宗子的著作似乎很多,但《夢憶》以外我隻見過《於越三不朽圖讚》,《瑯嬛文集》,《西湖夢尋》三種,他所選的《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舊書店中見過,因索價太昂未曾買得。我覺得《夢憶》最好,雖然文集裏也有些好文章,如《夢憶》的《紀泰山》,幾乎就是《岱誌》的節本,其寫人物的幾篇也與《五異人傳》有許多相像。《三不朽》是他的遺民氣的具體的表現,有些畫像如姚長子等未免有點可疑,但別的大人物恐怕多有所本,我看王謔庵像覺得這是不可捏造的,因為它很有點兒個性。

“夢憶”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對於“現在”,大家總有點不滿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總是有點迷惘似的,沒有玩味的餘暇,所以人多有逃現世之傾向,覺得隻有夢想或是回憶是最甜美的世界。講烏托邦的是在做著滿願的晝夢,老年人記起少時的生活也覺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這並不一定由於什麼保守,實在是因為這些過去才經得起我們慢慢地撫摩賞玩,就是要加減一兩筆也不要緊。遺民的感歎也即屬於此類,不過它還要深切些,與白發宮人說天寶遺事還有點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婦的追懷罷。《夢憶》是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懷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覺得有意思。我並不是因為民族革命思想的影響,特別對於明朝有什麼情分,老實說,隻是不相信清朝人——有那一條辮發拖在背後會有什麼風雅,正如纏足的女人我不相信會是美人。

《夢憶》所記的多是江南風物,紹興事也居其一部分,而這又是與我所知道的是多麼不同的一個紹興。會稽雖然說是禹域,到底還是一個偏隅小郡,終不免是小家子相的。講到名勝地方原也不少,如大禹的陵,平水,蔡中郎的柯亭,王右軍的戒珠寺,蘭亭等,此外就是平常的一山一河也都還可隨便遊玩,得少佳趣,倘若你有適當的遊法。但張宗子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說到這一層,我記起《夢憶》的一二則,對於紹興實在不勝今昔之感。明朝人即使別無足取,他們的狂至少總是值得佩服的,這一種狂到現今就一點兒都不存留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的,紹興的風水變了的緣故罷,本地所出的人才幾乎限於師爺與錢店官這兩種,專以苛細精幹見長,那種豪放的氣象已全然消滅,那種走遍天下找尋《水滸傳》腳色的氣魄已沒有人能夠了解,更不必說去實行了。他們的確已不是明朝的敗家子,卻變成了鄉下的土財主,這不知到底是禍是福!“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看了《夢憶》之後不禁想起仙人丁令威的這句詩來。

張宗子的文章是頗有趣味的,這也是使我喜歡《夢憶》的一個緣由。我時常這樣想,現代的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複興的產物,雖然在文學發達的程途上複興與革命是同一樣的進展。在理學與古文沒有全盛的時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當的長發,不過在學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們讀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覺得與現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難免有若幹距離,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於禮法的反動則又很有現代的氣息了。張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遺民傳》稱其“衣冠揖讓,綽有舊人風軌”,不是要討人家歡喜的山人,他的灑脫的文章大抵出於性情的流露,讀去不會令人生厭。《夢憶》可以說是他文集的選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覺得有幾篇真寫得不壞,倘若我自己能夠寫得出一兩篇,那就十分滿足了。但這是歆羨不來,學不來的。

平伯將重刊《陶庵夢憶》,這是我所很讚成的。這回卻並不是因為我從前是越人的緣故,隻因《夢憶》是我所喜歡的一部書罷了。 民國十五年十一月五日,周作人於京兆宛平。

《紹興兒歌述略》序 《風雨談》

西河牘劄之三與故人雲,“初意舟過若下可得就近一涉江水,不謂蹉跎轉深,今故園柳條又生矣。江北春無梅雨,差便旅眺,第日薰塵起,障日若霧,且異地佳山水終以非故園不浹寢食,譬如易水種魚,難免圉困,換土栽根,枝葉轉悴,況其中有他乎。向隨王遠侯歸夏邑,遠侯以宦跡從江南來,甫涉淮揚躐濠亳,視夏棗林榆隰女城茅屋定謂有過,乃與其家人者夜飲中酒歎曰,吾遍遊北南,似無如吾土之美者。嗟乎,遠遊者可知已。”正如人家所說,“西河小牘隨筆皆有意趣”,而這一則似最佳,因為裏邊含有深厚的情味。但是,雖然我很喜歡這篇文章,我的意見卻多少有點兒不同。故鄉的山水風物因為熟習親近的緣故,的確可以令人流連記憶,不過這如隔絕了便愈久愈疏,即使或者會得形諸夢寐,事實上卻總是沒有什麼關係了。在別一方麵他給予我們一個極大的影響,就是想要擺脫也無從擺脫的,那即是語言。普通提起方言似乎多隻注重那特殊的聲音,我所覺得有興趣的乃在其詞與句,即物名雲謂以及表現方式,我嚐猜想一個人的文章往往暗中受他方言的支配,假如他不去模擬而真是誠實的表現自己。我們不能照樣的說,遍覽北南無如吾語之美者,但在事實上不能不以此為唯一根據,無論去寫作或研究,因為到底隻有這個是知道得最深,也運用得最熟。所以我們如去各自對於方言稍加記錄整理,那不失為很有意義的事,不但事半功倍,也大有用處,而且實在也是遠遊者對於故鄉的一種義務也。

不佞乃舊會稽縣人也,故小時候所說的是紹興話,後來在外邊居住,聽了些杭州話南京話北京話,自己也學說藍青官話,可是程度都很淺,講到底,我所能自由運用的還隻是紹興話那一種罷了。光緒戊寅(一八七八)會稽範寅著越諺三卷,自序有雲,“寅不敏又不佞,人今之人,言今之言,不識君子安雅,亦越人安越而已矣。”這一部書我很尊重,這幾句話我也很喜歡。辛亥秋天我從東京回紹興,開始搜集本地的兒歌童話,民國二年任縣教育會長,利用會報作文鼓吹,可是沒有效果,隻有一個人寄過一首歌來,我自己陸續記了有二百則,還都是草稿,沒有謄清過。六年四月來到北京大學,不久歌謠研究會成立,我也在內,我所有的也隻是這冊稿子,今年歌謠整理會複興,我又把稿子拿出來,這回或有出版的希望。關於歌謠我毫無別的貢獻,二十年來隻帶著一小冊紹興兒歌,真可謂越人安越了。但是實際連這一小冊也還是二十年前的原樣子,一直沒有編好,可謂荒唐矣,現在總須得整理一番,預備出版,不過這很令我躊躇,蓋整理亦不是一件容易事也。

我所集錄的是紹興兒歌,而名曰述略,何也。老實說,這有一點兒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樣子,也可以說買櫝還珠罷。歌是現成的,述是臨時做出來的,故我的用力乃在此而不在彼也。箋注這一卷紹興兒歌,大抵我的興趣所在是這幾方麵,即一言語,二名物,三風俗。方言裏邊有從古語變下來的,有與他方言可以通轉的,要研究這些自然非由音韻下手不可,但正如文字學在聲韻以外有形義及文法兩部分,方言也有這部分存在,很值得注意,雖然講到他的轉變還要聲韻的知識來做幫助。紹興兒童唱蛟蟲歌,頗似五言絕句,末句雲:“搭殺像汙介。”這裏“搭”這一動作,“汙”這一名物以外,還有“像汙介”這一種語法,都是值得記述的。我們平常以為這種字義與文法是極容易懂的,至少是江浙一帶所通用,用不著說明。這在常識上是對的,不過你也不記我也不記,隻讓他在口頭飄浮著,不久語音漸變,便無從再去稽查,而不屑紀錄瑣細的事尤其是開一惡例,影響不隻限於方言,關於自然與人生各方麵多不注意,許多筆記都講的是官場科名神怪香豔,分量是汗牛而充棟,內容卻全是沒事幹扯淡,徒然糟塌些粉連紙而已。我想矯枉無妨稍過正,在這個時候我們該從瑣屑下手,變換一下陳舊的空氣。這裏我就談到第二問題去,即名物,這本來包括在上文裏邊,現在不過單提了出來罷了。十二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出版的歌謠周刊第三十一期上登過一篇《歌謠與方言調查》,中間曾說,“我覺得現在中國語體文的缺點在於語彙之太貧弱,而文法之不密還在其次,這個救濟的方法當然有采用古文及外來語這兩件事,但采用方言也是同樣重要的事情。”辭彙中感到缺乏的,動作與疏狀字似還在其次,最顯著的是名物,而這在方言中卻多有,雖然不能普遍,其表現力常在古語或學名之上。如紹興呼蘩縷曰小雞草,平地木曰老弗大,杜鵑花曰映山紅,北平呼栝蔞曰赤包兒,蝸牛曰水牛兒,是也。柳田國男著《民間傳承論》第八章“言語藝術”項下論水馬的名稱處有雲:“命名者多是小孩,這是很有趣的事。多采集些來看,有好多是保姆或老人替小孩所定的名稱。大概多是有孩子氣的,而且這也就是很好的名字。”我的私意便是想來關於這些名字多說些閑話,別的不打緊,就隻怕實在沒有這許多東西或是機會,那麼這也是無法。至於風俗,應說就說,若無若有,蓋無成心焉。

這樣說來,我倒很有點像木華做海賦,隻於海之上下四方言之,要緊的海倒反不說。兒歌是兒童的詩,他的文學價值如何呢?這個我現在回答不來,我也恐怕寥寥的這些小篇零句裏未必會有這種東西。總之我隻想利用自己知道得比較最多最確實的關於紹興生活的知識,寫出一點零碎的小記,附在兒歌裏公之於世,我就十分滿足了。歌詞都想注音,注音字母發布了將二十年,可惜閏母終於還未製定,這裏隻好借用羅馬字,序文先寫得了,若是本文完全注好,那恐怕還要些時光,這序可以算作預告,等將來再添寫跋尾罷。 民國二十五年四月三日,於北平。

秋心遺著序 《淚與笑》 馮文炳

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隻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於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向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麵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裏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麼不可,那麼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歎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於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是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麼都在那裏拚命。我們見麵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於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歎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隻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複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紮,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後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對於一個聞道之友,隻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作談天的資料,會怎麼講就怎麼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齎誌以歿”,若何可言,哀矣。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麵的發展來講,我好像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並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隻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三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麵,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他不能同一麵鏡子一樣,把什麼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散文方麵的發達,有應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許多長處,都可在這裏收納,同時又是別開生麵的。當前問題完全在人才二字。這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羨不來學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裏,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輕,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隻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後兩周,我們大家開會追悼,我有挽他一聯,文曰:“此人隻好彩筆成夢,為君應是曇華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於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麵,那畫題卻好像是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