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淒風苦雨,竟日不休。推篷看山,略無醒態,神思殊憒憒,晚乃抵家。
初九,偶寄數行與何非鳴。昨晤黃水簾,言都下近事,娓娓可聽,且有回生之機。某雲:昔有韻士置一小樓,頗據湖山之勝,趙吳興顧而樂之。後有富翁為築重閣以蔽其前,吳興複至,夷猶不懌,手署一扁曰“且看”。近日生機,亦且看耳。
十一,張伯雨贈龍門恩公詩:“恩公昔住天平日,林下相迎壞色袍。行到龍門無腳力,右肩偏袒吃櫻桃。”倪雲林為作《龍門老僧圖》,高逸之氣,動魂傷魄,殆二妙也。
十六,擬薄暮入郡,有客嬲之不休,二鼓發舟,霜月皎然。
十七,錢牧齋寄來《楊忠烈誌》,隨取讀之,沉痛綸至,覺李獻吉於肅湣廟碑猶多矜顧之意。近來詩文能別裁偽體,直追正始,惟此老耳。邇日讀歸太仆集,亦不愧古人。乃是古非今之輩,妄雲唐以下文須禁入目,此種論議,皆於文章源流未夢見耳。
十九,俗雲:“冬水過陂,人民受饑。”郡歸,見道上水澤腹,果殆饑征耶。賦役繁重,小民得緩須臾,恃有歲耳,若更困以災眚,民其有幸乎。所恃邑令吳公為慈惠之長,勤恤民隱,庶幾可免一死,而得一生矣。
廿一,孝廉如劉晉卿江右籍以張楚者,聞考居第二,雖雲魯多君子,未免愧在盧前耳。午購得宋金粟山抄藏一卷,書《弘明集》數十則,紙墨精良,書法酷似徐季海,亦佳物也。
廿二,餘外祖世贏餘,今漸陵遲,群從子弟至有不能舉火者。餘為置租三百石,歲以周恤之,繼太宜人之誌也。先妻黃孺人慈惠恭順,嶽翁鬆原先生奇愛之。嶽母蕭孺人嚴毅英敏,餘少慷慨負大誌,嶔奇曆落,舉體可笑,乃孺人偏憐愛餘而過於其女。今稍有成立而母弗及見,心痛之而弗能忘也。托餘舅為買租百石,歲供其祭,而以其姊附之。繼娶羅孺人為太仆虞臣先生孫女,弇州所謂嘉隆名臣也,著有《豐南集》。公為封君置租五十石,籍其租入以供粢盛,其後子弟之率不謹,嶽翁先去之,以杜其端,餘茲複贖取以不沒其意。然汶陽之田,來歸自我,彼亦烏得而鬻之也。
廿三,虔南地廣而力作者眾,賦稅俯仰之資皆取給於田,不令之灌輸,則粟腐於廩,遂坐而自困。吉州土愜而指繁,終歲粥之需,皆仰賴於虔,一禁其貿易,則金死於境,將立而待斃,故遏糴之令一嚴,不惟病吉,而且以病虔也。夫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猶與國也,仁暴曲直之數已見前事矣。今一堂之上,酒沉肉凝,然必欲驅之向隅以導歡,亦何忍也。餘嚐欲作一書痛析其利害,而複中止者,以餘亦有粥之資在虔南也。邾之故法,為甲裳以帛。公息忌謂邾君曰:“不若以組。凡甲之所以為固者以滿竅也,今竅滿矣而任力者半耳,且組則不然,竅滿則盡任力矣。”邾君以為然,曰:“將何所以得組也?”公息忌對曰:“上用之,則民為之矣。”邾君曰:“善。”下令令官為甲必以組。公息忌知說之行也,因令其家皆為組。人有傷之者曰:“公息忌之所以欲用組者,其家多為組也。”向使餘先不蓄組,則必能利於邾矣。第用組者當察其組之於家便與不便,不當以公息忌之為組不為組相疑也。
廿四,寒士可念,隨耳目所及者,輸數十金周急之。
廿六,修蕭齋水廊。築基不堅,遂至於此。亦信立德之貴恒也。兩山梅花盡放,雨中益複嫣然。
廿八,餘家為大儒之後,世食舊德,維予曾祖未堪家多難。餘祖少集於蓼,匪居匪康,蓄租卒瘏而始有此翹翹之室也。嗣先大夫而益光大之。辟彼力田,我祖播之,而以耘以耔,惟我父是依;辟彼考室,我祖肯之,而是丹是雘,惟我父之籍。思祖父析薪之艱難而歿世不忘也,故有終身之喪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淒愴之心,非其寒之謂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將或見焉。故予於先王父同戴太宜人置租三百石,歲供其祭。忌日率子弟拜於堂下,樂與哀半,饗之必樂,已至必哀,餕餘其租入以分授從堂之子弟。《禮》曰“凡餕之道,每變以眾”,“待於下流者,知惠之必將至也”。先大夫同先太宜人歲以千石,餘兄弟三人司年以會其出,內自享祀豐潔而外恤孤急病,量力所能行者,為之先人之誌也。如見親之所愛,如欲色然,子之道也。烈祖之頌曰:“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錫無疆,及爾斯所。”後世子孫毋忘之。
廿九,最喜立春晴一日,今辰風物清美,殊可喜。作柬招寨雲。梅為風雨所刑,色韻微減,遲此一日,遂蹉跎一年矣。
複堂日記 選錄 譚 獻
同治二年五月以前日記,淪失不可記憶,今自癸亥五月始刪節十之二,大都循誦載籍,譚執之言為多,餘事略附,不能詮次首尾矣。
偶閱齊梁人詩,在予詩錄外者,亦必義密語堅,多可觸類,詩至此已足盡變化之用矣。
購得漁洋山人《帶經堂全集》。曠代逸才,豈悠悠之口所能嗤點。論本朝詩,終當以漁洋為一。
閱漁洋文,遊記之工,不減酈、柳,小品均修潔,南宋元人之能者。《蜀道集》中山水詩,非杜非蘇,自有一境界。予服漁洋中和敦厚,可覘世運,所謂詩可以觀化者在此。
於書客故紙中,搜得章實齋先生《文史通義》、《校讎通義》殘本,狂喜,與得《晉略》同。章氏之識冠絕古今,予服膺最深。往在京師借葉潤臣丈藏本,在廈門借孫夢九家抄本讀之,不啻口沫手胝矣。不意中得之,良足快也。
杜門兼旬,以婦病也。乃於其閑治杜詩、陸詩,兩家真際,小有悟入。廿年妄論,十剗六七,意有淺深,匪雲違異。
讀《絕妙好詞箋》。南宋樂府,清詞妙句,略盡於此,高於唐人選唐詩矣。四水潛夫,填詞名家,善別擇,非花間、草堂之繁猥。南宋人詞,情語不如景語,而融法使才,高者亦有合於柔厚之旨。
湖上小步,故鄉風景倦遊,心目一清。少年豪宕,頗以湖山冶秀不足震蕩懷抱。南羈嶺海,北攪河嶽,勞筋漸老,壯誌日非,乃覺煙水窟中,足以怡魂澹慮。
閱《水經注·洛水》篇,中記洛城浮圖寺觀,與楊參軍《伽藍記》相出入,鬆椈芳秀,各極其勝。或以柳子厚為勝酈道元者,一孔之論,應聲之蟲。
《西青散記》致語幽清,有唐人說部風,所采諸詩,玄想微言,瀟然可誦。以示眉叔,歡躍歎賞,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五六紙,擲之去矣。(記中詩篇頗似鍾譚一流,而視竟陵派為有生氣也。補注)
閱《閱微草堂筆記》。河間紀氏以記誦博辨為長,殆難語於學術。而所撰小說,事理通達,文字有自得之趣。吳少宰師深嗜之,恒教後生熟習其書,有以也。
閱《陶庵夢憶》八卷。春間在娛園見王見大所刻,甚工雅,伍氏粵雅堂叢書猶有闕失。
閱《太平廣記》。所采六朝以上,雋雅可味,唐人說部漸冗。
閱《揚州畫舫錄》。李氏頗留意一時文獻,不當以說部輕之。
閱盧刻《顏氏家訓》。南人入北,顏氏之文樸而鬯,瘐氏之詩深而秀,足以抗手。家訓義法可觀,折衷經教,尤當日所難。
閱鄭方坤《詩抄小傳》。雋拔可諷,小品文字不易到,持論亦不苟。
閱《樂府詩集》。南朝兵爭奢亂,嚐於吳歌西曲識其憂生念亂之微言,故於小樂府論其直接十五國風,中白而外,未必盡信予言。
閱《洛陽伽藍記》。摛文振金玉之聲,懷歎極黍禾之感,體狹酈元,事簡常琚,而秀絕人寰,文外有意,毋乃反複勝邪。
閱駢體文,忽悟士衡連珠,文小而曲盡事理,學駢文者以為法,自無浮靡之失,乃不為談古文者鄙夷。
閱《文心雕龍》。童年習熟,四十後始識其本未,可謂獨照之匠,自成一家。章實齋推究六藝之原,未始不由此而悟。蔣苕生論儷體,言是書當全讀,固辭人之圭臬,作者之上駟矣。章氏雲戰國文體最備,此言亦開於彥和。
閱《酉陽雜俎》。柯古才性綿邃,文章過於高彥休《闕史》,第菁英已具《太平廣記》中。久欲校治《廣記》,或即以段、高二書發端。二書同紀滄洲釣詔事,敘次各殊,周涑人嚐言可識文徑。
王逸《楚辭》注,簡質有條例,文采隱然。洪氏補注,徒多事,徒好事。
舟過六合,閱《揚州畫舫錄》。可謂觸類旁通,誌絜行芳者矣。
閱劉融齋《藝概》七卷,樸至深遠,得未曾有。
陶元亮雲:“稱心而言,人亦易足。”《詩品》雲:“情性所至,妙不自尋。”
閱 軒語:“不必窮高極深,要為千金一字。”
曉陰有雨,俄而晴日暄麗。楊花滿庭,春光老矣,哀樂中年。盆蕙作花,香繞幾研。閱《有正味齋日記》。往往作偶儷數聯,名雋可喜。
閱《金樓子》六卷。鄂刻出於鮑氏叢書,鮑本傳之《永樂大典》,脫誤不完,世無足本矣。梁元所述,蓋鄉裏之原人,文章之中駟,閏位餘分,不幸而為帝王,存此書,與李後主之填詞、宋徽宗之繪事,同一可哀。自謂切齒於不韋、淮南之倩人,而雜采子史,取《淮南》者尤多,又與《文心雕龍》、《世說新語》相出入,未免於稗販也。中多文語,婉約可誦,即所謂綺縠紛披,宮徴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者已。《金樓子》紀孔翁歸語曰:“翁歸不畏死,但願仲秋之時,猶觀美月;季春之日,得玩垂楊。”附記於此。
閱《顏氏家訓》。南人入北,顏生可謂學者,持論最正,宅心最平。家訓二十篇,造次儒者,不必以歸心為累也。聲音訓詁,尤所慎言;經生家法,辟後來之牗。抱經叢書刻趙氏校注號善本,予借讀於路山甫,又四年矣。
閱《酉陽雜俎》正續二十卷。柯古博聞,習於道書釋藏,故所錄出子史外者,多二氏之傳。《諾皋》無深言棘句,說部中綿麗者與。
閱《世說新語》六卷。少喜《世說》,匪惟談助,亦采春華。所見為明何良俊刻,刪補不完。近歲沈穀成告予雲紛欣閣本最善。
閱《老學庵筆記》十卷。放翁題跋、家訓之屬,往往樸摯有遠識。泰興吳少宰尤重筆記。予觀其隱顯激射,往往言外有意,吳先生精鑒不虛也。荊公為陸氏家學,淵源所自,故當放翁時,爝火雖熸,尚津津樂道耳。
春郊物色,村娃挑薺,新水浮浮,麥隴蔥蒨,叱犢翻犁,吳西林所謂“捫腹起飽意”者也。
閱《楚辭集注》八卷。改易麵目,摧拉舊說,以求平易樸實,竊以為楚辭文章之盛,若泥集注為定論,則隱顯激射,意內言外之趣殆盡矣。《辨證》二卷,不信《淮南》,已屬乖剌,遂疑《山海經》為因《天問》而作,不得不謂之傎越。又閱錢杲之《離騷集傳》,分章析段,便於講解。龔景瀚《離騷箋》二卷,家塾課之書,采掇群言,空論尚少。閩人多喜讀《離騷》,如海峰者較長於黃少章、林西仲、李安溪諸人。
閱《離騷草木疏》。鬥南老人,博物殷憂,著書見誌,折衷於《爾雅》、《山經》,識在新安之上。一物考證,序次多成小文。非苟作者,雜采後世屬辭之語,推助波瀾,非泛濫也。
閱《樂府雅詞》。陽春白雪,趙立之去取有意,似勝曾慥。與四水潛夫《絕妙好詞》比肩,鼎足者其鳳林書院乎。
道中讀《楚辭》,為方展卿《屈子正音》本。所定音協,不為確論;正異文,亦不畫一。又讀《六朝文絜》,所取亦當,惟無一大篇,頗似明季人習氣。許氏原槧精美,傳本甚稀,翻刻小曲幾不可識。
爆竹聲中,客子已海隅五載矣。幹戈擾擾,日月昭昭,不知明年當在何所。
明日立夏,春事已非。浩浩白日,悠悠我心,寄愁埋憂,何天何地。偶得二語曰:“薄醉易醒春盡雨,所歡初嫁客中貧。”又得二句雲:“亂後妻孥遲對泣,近時文字畏知音。”
鷗堂日記 選錄 周星譽
鹹豐五年乙卯,正月戊寅,初一日丙寅,晴。午後出門閑行,重拈人字韻示寄公詩雲:“廟場簫鼓賽新晴,市柳搖門綠未勻。押券舊逋多酒債,到門賀柬半詩人。自書小勝禳除俗,預檢清遊報答春。笑憶西清早朝侶,馬蹄紅驟六街塵。”
初三日丁卯,陰,微雨。晨起與寄公閑話。寄公誦其友也顛和尚絕句,甚有致,為錄於此,亦無使其無聞焉。詩雲:“我昔山中居,結屋雲深處。喜得腳根牢,不共雲來去。”
二月初十日癸卯,是日為餘三十生辰,設飲款客,為竟日快敘。子九、寶薏、蓴客、琴子、春台、半崖至夜分始去,藍叔、孟調仍留宿齋中。
十一日甲辰,陰。子肅、季貺招作柯山之遊,同藍叔、孟調泛舟赴之。先至七星岩,新築一亭一船室,頗宜遊憩。登八卦台望湖,南山雨後,濕翠潑麵。桃花千餘樹,高下掩映,如霞城錦障,湖光返照,遠近皆紅,洵奇觀矣。回舟詣青蓮院,是祁忠惠公寓院故址,公子奕喜舍之為寺者。寺枕寓山之麓,引湖水帶其中,屋皆跨水而起,《公園記》中所雲“半以山勝,半以水勝”者,猶仿佛見之。惟三十六勝都無一存,舊尚存四負堂,奉公遺像,今寺僧靜馥移寘寺門,而以堂為奉佛之所,堂額遂毀,諸君歎恨不寘。借寺僧方丈寘酒,飲至日入乃歸。
十三日丙午,晴。晏起連日,疲於談。午窗寂坐,殊少清氣。書作字,意都不愜。獨行階砌閑看春草,不覺躁悶盡釋。
十六日己酉,方曙雨止。舟抵富盛,登岸至水口庵小憩。覓肩輿入山。宿雨初霽,山翠如滴,溪流衝激,殊爽人聽。山穀間雜花爛漫,深紅香白,多不知名。至摩釐陘,拜曾王父墓。墓前鬆徑裏許,徑仄僅容一人輿行其間,巾袖皆碧。雨後香氣極清,尤為此山最勝處。下山至下茆蓬,拜王父墓,複至唐城五鳥灣拜太恭人及庶母韓孺人殯宮。天已嫩晴,輕雲薄日,春意暄美。遠近諸峰,掃空而出,重青遝翠,直至目力無可追處而止。寄公謂此間山水幽窅不及雲門,而秀過之,信然。回船風起,頗寒,薄暮抵家。季貺移山中小鬆稚柏,皆可三四寸,植之盆中,殊饒幽致。
十八日辛亥,晴。晨起至庭前看花,忽憶今朝是寒食,拉季貺出門閑遊。風日暄美,田中菜花盛開矣。
二十六日己未,陰。夜間琴子來,招餘渡江會鐵老之喪,因附舟同行。寄上人附載為西湖之遊。
二十七日庚申,雨。午刻抵西興。冒雨渡江,東北風甚,駛不炊許,已達螺獅步矣。入城,寓洋市街。
二十九日壬戌,陰,午晴。偕於仁、寄公登吳山,過解神廟茶肆茗話。坐處正麵西陵,風帆煙樹,曆曆可辨。窗前碧桃二樹,經雨盛開,吟賞久之。琴子述去春花時,會與季貺同飲於此,今日之遊,頗恨少季貺也。正劇談間,忽平子蹤跡而至,拉之出門,遍遊諸祠宇,由紫陽山取徑而歸。
初二日甲子,陰。偕琴子聯騎至南庫房,巳刻抵靈隱寺。寺門正對飛來峰,翠鏤玉削,巉刻萬壯,卓立拱衛,如列屏然。冷泉出石竇中,注為大溪。時積雨乍晴,山水四下,泉勢怒若奔馬,離寺數百武已聞泉聲。夾道皆鬆篁槐檉,交柯接葉,翳不見日。馬行樹陰中,尾鬣俱作淺碧色。偕蓮舟、琴子先入僧舍,索茗小啜,已即出。過冷泉亭觀瀑,奔雲濺雪,若欲裂山而下者。相與據磐石上攬襟冥憩,躁妄為之一洗,寂坐約半時許始起。過一線天岩洞,大若九楹之屋,呀庨 ,狀類覆釜,鍾孔下滴,衣袂皆漬,陰晦至不能步。尋所謂一線天者,絕頂壁上小穴如錢,日光下漏,才可一線。俗傳光中有佛象,須眉可辨雲。擬一遊天竺,蓮舟謂遠不逮此處之佳,遂回轡赴聖因寺。雨後遊人不至,寺門闃然。入至攬勝齋小坐,遲子仁、寄公,以寄公約至此相待也。少選俱至,乃遣輿騎歸。偕四君至詁經精舍看牡丹,已半殘矣。竟日未飯,饑甚,遍叩酒肆皆不開,乃買擔頭餛飩、白酒,坐陸宣公祠階石上飽啖。天色向暮,至平湖秋月覓舟不得。步行過段橋,遇二瓜皮船,分買之。抵湧金門,足力甚憊,獨雇肩輿歸寓。
初六日戊辰,辰刻大雨。午後偕寄公、琴子東歸。雨後江水極溜,風稍逆。未刻抵西興,至驛前買船,赴縣城中馬埠訪藍叔、平子、嘯篁,二鼓解纜。
初九日辛未,雨。竟日靜坐壽潛室作畫,甚適。閱素人日記,說理數則極有神悟。天資高妙,我不如也。此君見地,都在最上一步;倘不為人事錮蔽,他日入道,必較我精進。
十五日丁未,晴。素人兄歸,以今年日記示餘,古文益精進矣。夜與素人、季貺談,各出別後工夫見解得際處相質,玄情奧理,繹靡盡。夜愈靜,談愈妙。偶回首見窗紙微白,猶疑為月,既而晨光入戶,始知達曉矣。是夜竟不聞雞鳴。
十六日戊申,陰。天甫明,偕素兄、季貺出門,至野田中行散。望郡東諸山,清潤可擷;遙林曠阪,蕭寥無人。素人因論人早起得清氣多,每少病。此語殊有理。歸舍,季貺歸寢,餘複與素人談。每至佳處,輒恨平子不在側,無與賞也。
二十日壬子,晴。放舟往柯山,遍遊七星岩諸勝。諸人中惟予與蓴客已屢至,素人、雪甌皆初涉。搜奇剔幽,遊興甚勇。地主沈生,設茶款客。讀蓴客題壁詩,鹹歎其工。憩息半時許,放舟至寓山青蓮院午飲。風日甚炎,就丈室後徑竹深處納涼。擬一遊舟山九峰寺,恐日暮,長年又憚於操舟,乃改議往柯亭。漁賓以事先歸。四君與予回棹,過修塘禪院,令寺僧導遊柯亭。亭枕官河,予輩終歲往來其下,未嚐一登也。亭屋可三楹,狹直如土衖,更無曲折處,殊不耐之。遽行至中梅,與諸君別,歸賞村。
今日溯青電湖、道湖。雙曇諸村,皆南湖最勝處。山水平遠秀潤,一改雄傑之氣,明媚若美人,偃蹇如高士,一丘一壑,一村一墅,無不幽勝。晉賢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非身至其地,固不知此語之工也。
五月二十五日丙戌,小暑,晴。申刻北風甚大,遂雨,有雷,傍晚霽。同寄公、季貺出門看荷花,行田埂上,雨後泥濘,失足落水田中,雙踝皆沒,不覺自笑。從種花人周姓乞花三枝,蓮蓬一枝。歸洗足,早睡。鄉人種藕,以不花為豐年,蓋藕力盡泄於花,花愈多則藕愈瘦。今田中彌望如雪,為我曹吟賞計甚得矣,鄉人得無怨乎?重藕之家,藕為上利,葉次之,蓮子則不賣,賣亦不得價也。凡田上腴者可兩年種藕,下此可一年,多則土瘠而收不豐,但可種荸薺耳。立田阪上看雲,甚奇。素人因言夏為天地極絢爛之境,冬為天地極枯淡之境。東坡謂文章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殆天地自然之理,不可勉強也。
六月初一日壬辰,晴。趁曉涼出門。草露未歇,荷風自香,初陽在山,煙翠如洗。與三子散行野塍中,吟眺甚樂,不知較賢良門外早朝人何如也。午後陰,有風甚微,躁熱愈甚。同季貺出野田上眺遠,西南一角,山影俱沒,白氣黯,如水在空,惟聞雷聲洛洛,隱濕霧中,鄉人指謂是處雨矣。
初七日戊戌,晴,酷熱。就廳事布席,欹枕看石湖、放翁詩集,令鸕鶿揮扇。虛堂晝寂,惟聞新蟬,疏簾漾風,荷氣時至,恍置身深山中矣。傍晚出門看荷花,小奴摘蓮蓬三枝,與季貺分嚐之,極甘美。得春台書,以西瓜見餉。瓜大如鬥,南中不多見也。晚後出門追涼,看小奴捉螢火。
九月初九日,己巳,晴。與寄公、季貺登假山最高處,藉草飲酒,聊當登高。醉後酣睡,夢中得“無田差免吏催租”句,醒後足成七律一首。
十一日辛未,瑤圃自杭來訪。越日作隸書楹帖見贈,予以行書報之。均書“獨將傲骨支憂患,各有雄心托混茫”二語,是庚戌贈瑤圃詩中語也。
十三日癸酉,晴。送瑤圃至柯橋,訪春台昆季。
十四日甲戌,侵曉送瑤圃解維,予返賞村。早霧極重,十步以外,幾不可辨。曉光曳空,遠近一白。遙山三數,如侵大海中,僅露其髻,疑寘身瀟湘洞庭之間矣。
二十一日辛巳,陰。昨日服散止瘧,今早神思尚憊,步履亦苦不健,然意極適。雖鳥之脫囮、囚之逢赦,無此樂也。餘嚐謂人生百物可吃,特不可吃土步魚;百病可生,特不可病瘧。越人嗜土步,春時遊南鎮,則是物價尤昂,謂之菜花土步。遊人無貴賤,競買以佐酒,一食可盡數十尾。言其肥美,殆不減車螫、江瑤柱也。實則兩肋肉不盈匙,枯碎不可食,而俗所重之土步肝,尤少味。越人善病瘧,夏秋之交,在在而有。病者居止如常人,惟瘧作時少倦臥,餘則飲酒食肉歌笑,似甚無所苦者。餘生平極畏瘧,又不好食土步,殆客籍與地著原不相類歟。裏語謂鹽汁曰鹵鹺,鹺字俗訛作鋤音,遂不解其義。鹵與鹺實是二物,凡服鹵者可救,服鹺者不可救。有所謂滴鹺者,蓋鹵之至濃者也。今俗比為一物,是亦不格物之過。孫錦瀾曾行鹽,為予言之,其說頗有理,記於此。
十一月初十日己巳,晴。赴郡,過節之家晚飯。談至二鼓,月極皎,因別子九、節之。同雪甌、蓴客、平子、寄公、季貺,步月至清風裏。平子告歸。徑由烏龍庵出寶珠橋,市燈已稀,街柝互起,沉沉萬戶都浸霜氣中。登倉橋,望龍山,窅藹一白。峰顛小亭,高寒如畫,恨不得攜酒腰笛,與諸子作終夜之賞也。進司衖,樹陰交翳,不逢一人,月影下地,幽慘非複人境。蓴客謂如此佳處,惜無一鬼點綴其間,為之絕倒。至朝京衖,雪甌別去,乃解纜出城。蓴客至橫河登岸。抵村丙夜矣。
曲園日記 壬辰春,自蘇而滬,而杭,而複歸於蘇,首尾五十三日。 俞 樾
二月初十日,率兩兒婦及孫兒陛雲、外孫許引之、曾孫女璡寶,同登南灣子船,假牙釐局小輪船曳之而行。無錫秦石君孝廉,陛雲同年也,乘一葉小舟而至,亦附餘舟同行。輪舟甚小,又曳兩舟,遇逆風行不甚速,午初展輪,酉初泊周莊。舟人畜一小犬,璡寶欲觀之,命人捉至倉中。犬不盈尺,然亦不甚佳,不及吾家小獬 也。去冬聞汪耕餘觀察言,畜此等犬,貴五短三長。所謂五短者,嘴短,耳短,身短,腳短,尾短。所謂三長者,毛長,舌長,爪長。吾家小獬 ,五短皆具,三長稍欠,然舌爪兩長,餘不知其何所取也。是日甚冷,皆披重裘,與隆冬無異。舟中攜兩寒暑表,一表三十九分,一表四十三分,同在舟倉,而高低迥異,乃知天時寒暑,不可以儀器測。凡自鳴鍾表亦無一準者,皆可以是推也。案頭有梅花二瓶,紅、綠、白皆具,又有水仙花一盆,皆自曲園攜來者。
十一日卯初展輪,至酉正而泊距閔行鎮七裏小地,名沙港。是日滿望至滬,而風不順,輪船力小,行不能速,枯坐舟中,戲作小詩示兩兒婦:“竟日狂風遇石尤,今宵野渡暫勾留。聲聲波浪船頭撞,似為吾孫報壯頭。”
十二日,未刻至上海,遣輪船回,致書謝餘澹湖太守,並附去家書示孫婦。船泊觀音閣碼頭,餘登岸乘轎拜客,於招商局見沈子梅觀察,又於《申報》見何桂笙,餘客皆未見也。孫婿子戴來,晚飯而去。是日又由信局寄孫婦書。蔡蓉卿交來蘇信一函,內有篤臣書、陳子宣書、李少介書。又花農自粵發電報,告知二十二日出棚。
十三日,乘轎入城,拜聶仲芳觀察及王竹侯方伯,皆見,餘皆未見。出城,又至招商局見沈子梅觀察,與陛雲等訂定海晏輪船。還船午飯,複乘馬車至機器局見劉康侯觀察。已而劉觀察及上海袁海觀大令,暨蔡蓉卿表弟,皆來船相見。餘客來不見,不備書。曾孫女璡寶欲試坐馬車,因挈之同至機器局。歸途欲遊張家花園,而餘以拜客出,未易衣冠,故不果往。是日朱伯華觀察自蘇至滬,同泊觀音閣碼頭。
十四日,晨起至伯華船小坐。聶仲芳觀察來,伯華來船,午飯而去。是日陛雲等發行李至海晏,而海晏人滿,不能容,乃仍發行李回,議改坐他船。
十五日,陛雲至天後宮拈香。蔡二源太守來,伯華來,午飯而去。宗載之暨子戴來。沈子梅觀察來,與訂定新裕輪船。與孫婦書,附去茶葉餅餌之類。
十六日,伯華來,蔡蓉卿來。招商局使人來,言新裕已進吳淞口,到碼頭矣。即命餘德、陳壽押行李至船,陛雲及子戴亦即至船相度。是歲因閏六月,立春較遲,北洋開凍晚於往年,而會試諸君麇集於上海,以至招商局輪船應接不暇。餘及伯華與局中再四相商,乃始得官艙一艙。艙中四鋪,陛雲、引之、子戴、秦石君共之,亦甚逼仄矣。是日沈子梅觀察以廣東康祖詒所著《新學偽經考》見贈。其書力攻古文之偽,故凡後出之毛詩《左傳》皆以為偽,並因《說文》有籀古,亦排擯之。其所論似正,然亦一家之說,且以諸偽經皆劉歆所造,故目之曰新學,以歆固新莽國師也,然此究誰見其執筆而書乎。又凡古書中有以己意不合者,皆以為劉歆竄入,亦未免武斷矣。是日伯華先辭赴輪船。
十七日,子戴來,午飯而去。酉刻陛雲、引之均至招商局晚飯,飯後登舟。訂以寅刻展輪,想不爽也。伯華言新裕輪船駛行最速,行六十點鍾而自滬達津,止曆時三十耳。海宴六十二點鍾,海定七十點鍾,皆招商局著名之船。是日與孫婦書二,一交信局,一交鄒裁縫帶回。餘自十二日至滬,至今六日,始得送陛雲等登船北上。每日所用之轎及馬車,皆蔡二源所供給。二源時為英界會審之員,俗稱新衙門者是也,甚感其意。然餘雖有車轎,止因拜客登岸兩次,洋場風景,不一觀覽。子戴至虹口大花園,見獅子一,虎二,豹一,豺一,猩猩二,狗熊二。或勸餘往觀之,餘笑曰:“餘力惜不能驅虎豹犀象而遠之耳,何以觀為?”子戴言一虎熟睡,積肉滿前,一小鼠竊食之。嗟乎,鼠以嗜肉之故,前有虎而不知;虎以貪睡之故,旁有鼠而不覺,是皆可為世鑒矣。陳壽自輪船回,言伯華在船臥疾,複使陳壽往饋藥。
十八日,卯刻發上海。假製造局劉康侯觀察小輪船曳之而行,過招商局碼頭,使人登艫而望,則新裕已開矣。是日微雨,過嘉善而泊。不知地名,距嘉興三十裏,或雲十八裏。
十九日,醜正即展輪而行。過嘉興,天未明也。午正至唐西鎮,二兒婦登岸,至其母家姚氏,申初回船。姚氏自前明即居於是,所居致和堂額猶董香光筆也。其先世得丸方,能治痧,世世製以施人,至國初猶然,其後力不能繼,乃始取值。自取值而唐西姚致和堂痧丸名聞天下,南至閩廣,北至燕趙,無不售其藥者。其業益盛,姚氏舉族蒙利,乃設立章程:姚氏一族之人,婚嫁者,死喪者,孤寡之失養者皆有助;子弟能讀書,自入學至成舉人、進士皆有贈。祖宗施藥不取值,而子孫食其利,逾百年而未已,天之報之,亦雲優矣。庚辛之亂,店業中衰。二兒婦父西豪孝廉早卒,其母張,賢而才,複振興之,悉如其舊。然唐西一鎮,冒其名以牟利者,不可勝數。入市而問之,致和堂相望也。偽藥盛行,真藥為其所奪,姚氏之業亦少衰矣。然今歲二兒婦之侄女歸於衛氏,例贈之資,減而又減,猶可得二百四十千,其全盛之時可想也。二兒婦亦賢明有鑒識,有母風。餘維舟待其歸,感姚氏先世之高誼,與致和堂之法良意美。竊謂姚氏此店,即範文正之義莊也。然範氏義莊,踵而行者世多有之;姚氏義店,自古及今未見有二也。因沁筆記之,為世之力能創業者勸。二兒婦歸,又自唐西開至德清,泊小虹橋畔。輪船皆迷不得路,賃一小船導焉。
二十日,坐小舟經由烏山廟下,過丁家橋,緣前港行,展先曾祖天因府君之墓。其地名西南角,以在南埭舊廬之西南,故相沿有是名矣。又移舟北埭,過四仙橋,展先祖南莊府君之墓。其地名牛舌地,以形似名焉。展拜既畢,至南埭,招族侄福昌至舟,與同回坐船,而鬆泉侄婦戴、桐園侄孫婦蔡已在舟相候。因與敘談數語,略進小食點心,複坐小舟進東門,出西門,至汪家兜,展先大夫之墓。自傷衰老,未知能幾度瞻拜鬆楸,因於三處各賦一詩示兒婦輩,庶子孫傳誦此詩,不致迷其所在焉。其一雲:“舟過烏山又向東,丁家橋外去匆匆。櫓前一曲移舟入,早已鬆楸在望中。”右先曾祖之墓。其二雲:“小艇還從北埭搖,櫓枝搖過四仙橋。遇橋泊岸先塋見,隻隔塗泥路一條。”右先祖之墓。其三曰:“西門城外路夷猶,認取汪家小小兜。親向榜人遙指點,渡船一葉在前頭。”右先大夫之墓。是時因墳樹小有損場,作書致本縣程康侯大令,求其出示禁人盜斫。已而康侯大令來舟相見,久談而去,餘即解維赴杭州。天大雨雪,幸風水俱順,輪舟迅利,至酉初即至杭州,泊黑橋頭。俞樓守者五十來見,轎夫阿王亦來,伊等皆在碼頭守候數日矣。
二十一日,以小舟載行李渡西湖壩,至昭慶寺前,複以湖船載至俞樓,而餘與兒婦、曾孫女皆坐轎先行,至俞樓十一點鍾矣。劉吉園總戎派健兒數輩來司扞掫之役,其管帶者李把總來見。未幾,宋澄之來,劉吉園亦來。餘以花農所寄李黼堂別業修葺之資洋蚨六十有四交付吉園,俾以時修葺。是日餘腰腿酸楚,於拜起行坐皆不便,蓋昨日掃墓坐小舟,傴僂出入,又著釘鞋行泥淖用力之故。然餘春秋祭掃,歲以為常,遇雨亦時有之,初不覺其勞,而今歲乃爾,殊有甚矣吾衰之歎。俞樓客多,自有客籍書之,餘不能悉記。
二十二日,孫女侍其姑宗夫人來。孫女留住湖樓,宗夫人去,大兒婦與俱入城如賀氏省其姊。姚少泉表弟來。是日來者甚眾,略記之:許子頌,許子社,陳諤士,楊古醞,何培生,三六橋,毛葆園與其子子雲。客來,以便衣見之,並豫告以腰腿酸楚不能行禮。手書一聯懸於客座,曰:“止談風月,不具衣冠。”其上句為秦諉楚 者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