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一)
關於我的小說《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其實,我覺得我和王東之間的事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真的。我和他的種種滄海桑田衝突纏綿,早都在《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中寫盡了。可是就有那麼一天,現在想一想,其實那天也真的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中午吃過了兩碗麵之後,王東靠在床頭抽煙,我則坐在沙發裏企圖找一本雜誌瞄上那麼一眼兩眼的,然後好順利地將自己導入睡眠。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兒,王東突然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你不覺得嗎?他說,你在《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裏寫的那個王東,他真的沒有我好。
他說完了這句話之後,仍然繼續在抽他手上的那支香煙,並沒有朝我的方向看過來,甚至連看過來的意思也沒有。當時
我的手上已經拿到了那本雜誌,那是2003年6月號的《時尚健康》雜誌。是因為我看到了封麵一角上的一個標題,才使我從那堆雜誌裏,把這一本拽出來的。生命是一場即興表演。就是這個題目。這樣一個題目剛剛使我的內心要向著平靜的方向靠攏,就在這個時候,王東在那邊突然自言自語了一句那樣的話。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什麼?我看著王東問。事實上我隻想證實一下我有沒有聽錯。他又重複了一次。還是那個意思,我真的沒有聽錯。但這次,王東是正麵望著我說的。我的意思是,你寫的那個王東,他沒有我的性格這樣各色,也就是棱角。嗬嗬。當時王東就是這樣對我說的。說過之後,如你所知,他還笑了兩下。笑過之後,看那樣子,他還想再說點什麼的,但當他發現我正斜睨著他的時候,趕緊又裝作沒有笑的樣子,他馬上從床那邊移動過來。當他的撫摩剛要落到我的臉上時,我身子一閃,躲開了。王老師的意思是我沒有能夠把王東這個人物寫明白呢,還是說作為王東這個人物的原型,你還是覺得自己身上的優點太多,還沒有被我充分地展示出來?筆力不逮?我挑了眉毛問過去。
我說過了,王東是個非常聰明的男人,他立即從我此時的語氣裏判斷出了尖酸。於是他收起了笑容,立刻一轉身,從床的另一側下來,繞過桌子,然後走到我的麵前。我估計他在那短暫的時間裏,早已想好了接下來要怎麼對付我。
果然,他坐在了我的對麵,慢慢地把我拉過去,實際上是拉到了他自己的懷裏。寶貝兒你不要這樣,他低頭看著我說,聽不得不同意見可不好。於是我立即又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我說,我隻有六層功力,你卻有九層功夫,就是這樣的。後來我又不想讓他這麼舒服,於是我又說,再說了,你給別人的感覺和你對你自己的評價,有時候是不一致的,你知道嗎?嗬嗬,我冷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就奇了怪了,是哪個給你
講過我寫的那個王東就是你這個王東的呢?
現在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出來我急了。王東就樂了,他望著我,像望著一隻急得馬上就要跳牆的小狗,現在他居然還想把這隻已經急了的小狗拉進他自己的懷裏。不到一秒鍾的時間我就讓他明白7這是不可能的,閔為我不僅迅速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而且還窮追不舍地繼續問他,你是不是覺得王東這個人物寫得不夠完整?還是說,他不像你希望的那樣完整或完美?這次,王東沒再說什麼,而是站起身來,向外間走去。是為我倒一杯溫開水呢還是為我削個蘋果來消消這突然大起來的火氣呢?
其實,我的所謂火氣,也不是完全因為王東的那句話,這是真的。因為總是有人看了我的小說之後,來跟我討論所謂的意義和深度。先前我還反問,你說生活本身有什麼意義呢?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情,它們都有什麼意義和深度呢?一件事情跟另一件事情之間完全沒有什麼必然的聯係,那些事情也根本就談不上什麼操作性,都很偶然的。是哪個作家說的,如果第一幕裏牆上掛了一杆獵槍,等到落幕時,沒有用上那把獵槍,這出戲基本上就是失敗的。我認為這完全是一句屁話。生活裏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情都是很偶然,很隨意的,它們毫無邏輯,也因此瑣碎不堪。我隻寫我熟悉的那些生活,也就是我擅長的那些瑣碎的毫無意義和深度的片段,就是這樣的。還有一點我忘了說,我不愛跟別人討論我的小說,因為他們對我誤解太深,今天王東是跟著那些人受了牽連,一開口,就撞到了我過度的敏感。
另外,我急躁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從吃過午飯開始,我就堅持認為這是個溫馨的下午。那是完全有理由溫馨的啊。北京的朋友來電話說,我拿過去的小說正在出版社預審,估計沒什麼問題,年底就可以出了。最重要的一點是,那個時候我剛
剛從馬桶上起來,我的肚子已經不疼了,我正一邊喝茶一邊要看那個午睡前的雜誌呢。很顯然這個時候來探討我的小說很不合適,況且還是王東,一個我那麼信任的人,也開始對我的小說有話要說了。我就奇了怪了,那麼多好聽的話他不說給我,幹嗎非要在我感到溫馨愜意的時候,往我眼睛裏揉沙子呢?
想一想我倒樂了。可不就是聽不得不同意見嗎。聽不得不同意見又怎麼樣呢?我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喜歡的也不見得就總喜歡,不喜歡的也不見得就總不喜歡。喜歡不喜歡,都不重要。
王東手裏抓了一把花生進來,一邊走一邊往嘴裏扔。走到我麵前時,他握起來兩個拳頭,伸到我眼前問我,你要哪個手裏的?我掉過頭去,不想理他,因為是他搞壞了我認為的溫馨下午。但他卻用胳膊抵住了我的肩膀,硬是把我的身子別了過來,又往我臉前伸了伸兩隻手,問我,你到底要哪個手裏的,你說。
我說過了,我和王東是那麼相像的兩個人。我們總是不謀而合地想問題。我一抬手向外打開了他的兩隻手,然後迅速地用另一隻手伸到他的褲兜裏,果然我抓到了幾顆花生。王東一邊笑著,一邊向我攤開了兩手,兩個手掌裏都是花生殼。他扭了一下我的鼻子,仿佛很不在意地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啊,你別老是不謙虛啊。我又想發作,他立即摟住了我,好了好了,算我沒說好了。這叫什麼態度啊,既然你想對我的小說說點什麼,那說好了,幹嗎又淺嚐輒止呢?來,來,咱們好好論論,我從王東的懷裏側過身子,擺出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繼續看著王東,王老師您就不要再客氣了嘛。
哼,哼哼。王東故意繃著笑,說,我不會治病,我隻會往高處帶人!
劉西是我最要好的女朋友,這次她從比利時回來探親,見到我之後,一直在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男人都一樣呢?
對於劉西的這個問題,我好幾次都欲言又止,原因是在此之前我真的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我又特別想在這個問題上顯示點什麼,以此來證明,和她分開的這兩年,我也沒白過。
是啊,為什麼男人都一樣呢?男人也是的,你說好好的條條大路你不走,非要往一條小道上擠個沒完,平白地讓女人生出這些個感慨。哎,是誰說的呀,男人都一樣?好像不對吧我說?我看著劉西問,這是你劉西的感覺還是大部分女人的共同感覺呢?都差不多吧。劉西望著我說,你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嗎?我低頭喝了一口茶,猶豫了一下。但我得說,我猶豫的這幾秒鍾裏,大腦其實一片空白,空白之後,又一下子想到了王東。為什麼是王東呢?嗬嗬。我樂了一下,卻並沒有說什麼。
你樂什麼?劉西的煙抽得真的很凶,有的時候就連她自己也是要偏過頭躲了那煙霧跟我說話的。沒什麼。我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找個人過來吧,你跟他聊聊。嘁,劉西笑著罵了一句,然後身子向後一靠,一隻手放肆地搭在椅子靠背上,有些輕浮地說,我可告你啊,我不和男人聊天的,浪費資源。我雖然沒有笑,但卻把笑的意思掛在了嘴角。我說,是王東。別是你那《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裏的王東吧?劉西有些懷疑地問。我就看著她,一直看著她,看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有說。劉西在我麵前狠勁兒按滅了煙頭,然後笑了,我真服了你了。她說。
王東到了之後,我們三個人又換了個地方開始喝酒。可能是剛才喝茶喝多了,此刻我的胃裏有些難受。我試著說我突然
感覺有些不舒服,但劉西根本不聽這些,她隻管往我的杯子裏倒酒,倒過了,也不勸我,自己一個一個地喝起來沒完。
王東幾次用眼神詢問我,她酒量到底行不行啊?我說,沒事兒!想當年被劉西喝廢的男人少說也有一個加強連。劉西自己也說過,誰要想跟我喝酒,先把戶口銷了再說。這樣啊,王東這才一副放心了的樣子,端起自己麵前的杯子,開始跟著劉西,一個一個地幹掉那些酒。
不管比利時人民歡不歡迎劉西,反正我的朋友劉西在比利時一呆就是兩年。國內的男人女人喜歡把頭發搞成卷兒,國外的人們卻喜歡把天生的卷卷兒搞直。國內的男人怎麼的也是要說聲愛吧,管他真的假的呢,要先說個愛字,才做的,他們倒好,就是單純的性,也總是很受歡迎。說著,劉西還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她以她的實際行動,搞了個感覺給我們,就是她目前基本上已經融入了歐洲,融入了那個管錢叫媽呢兒的地方。
那個晚上,劉西對我和王東說話時,總是時不時地仙的,而且她說話時還特別地愛用個手勢,兩個手指並攏,配合著在自己臉前這麼一比劃,不可以的,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不可以。在國外,就是這樣的。她說。她說話時的神態就像大不列顛的法律一樣讓人肅然起敬。我怕是劉西魔怔了,我朝地上吐了一下,呸,我說,完全可以的,在這裏,什麼都是可以的,這裏是我們的祖國,我們是祖國的兒女,我在我自己的家裏可以撒歡兒,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在雪地上撒點野,隻要你有足夠的媽呢兒。那個時候,劉西還想要接著說些什麼,來掩飾她內心的慌亂和經曆上的蹉跎,但我沒給她機會,我大喊了一聲,醬燜海兔來了。看得出,無論她在外頭看過多少法式蝸牛,這道醬燜海兔,還是讓她得意忘形了。她仍舊沿襲了從前的那個吃法一像個質量檢查員一樣把那道菜上
上下下翻了個底兒掉,這才心滿意足地吃起來。
見她這樣,我頓時就樂了。忍著笑,我說,劉西。怎麼?劉西這時候終於停止了咀嚼,看著我。我說劉西,你還是顧大嫂那個吃法兒,手眼一條線,筷子如閃電。去你的!劉西用腿碰了我一下,但臉上還是笑,並沒有不好意思的意思。我這不也是兩年不練手生了嗎!老外淨使那刀叉,說實在的,劉西看著我,誠懇地說,不如這筷子來得穩準狠呐。哎,我才反應過來。劉西瞪了我一眼,你他媽的,你不好好吃你的,監視我幹嗎你!這下,我們三個人都笑了起來。罵回來的劉西還真像那麼回事兒了,不像先前那樣半驢不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