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顧淮越就簡單地說:“不是什麼大手術,沒那麼嚴重。”
“哦,那就好。”奶奶點點頭,“聽你媽一說這情況,我想著要早幾天來那是給你們添亂了。”
顧淮越淡淡一笑:“讓您擔心了。”
小朋友背著手看著蹲在自己前麵的嚴真,表情有些嚴肅。嚴真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倒是被這麼大點的孩子給看得發毛:“怎麼了?”她一邊替他係衣服扣子一邊問。
“有問題!”小朋友盯著天花板,擺出一個沉思者的表情。
“有什麼問題?”嚴老師更心虛了。
顧淮越聞言也走了過來,屈指彈了彈小家夥的腦門一下。小家夥嗷嗚了一聲:“別鬧!”
嘿,這小家夥,說起這話來似模似樣的。顧淮越和嚴真對視一眼,再低下頭就看見小朋友昂著頭,亮晶晶的眼睛裏閃著笑意:“我終於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麼!”
顧淮越輕咳一聲,知道這話不能接,可小朋友絲毫不受影響,眼睛在兩個大人中間轉了一圈兒,興高采烈地宣布:“啵啵!”
此言一出,顧參謀長有些不淡定了,嚴老師捂臉羞澀了,奶奶則在一旁哈哈大笑!
這小家夥。
等到場麵終於控製下來的時候,嚴真帶奶奶去吃飯。這一路他們趕得有些急,小朋友帶了零食一直在路上啃著倒還不餓,可奶奶到現在胃裏還是空的。
醫院外的小飯店裏,嚴真為奶奶點了一碗熱熱的餛飩。皮薄餡大的餛飩和著暖暖的湯汁,倒進胃裏舒服極了。在顧淮越住院這段時間嚴真經常來這邊吃,與老板娘也熟悉了。
吃完飯嚴真陪奶奶走著回去,奶奶一邊任由嚴真攙扶著一邊感歎:“看到你們相處得這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嚴真有些不好意思:“奶奶。”
“都結了婚的人了,臉皮還這麼薄。”奶奶覷她一眼,笑了笑,“來之前我特意讓你大伯把我送到了顧園,見了你婆婆一麵。”
“嗯,奶奶你有事?”
“其實是我存有私心。按說領一個證就算定下來了,可我就你這麼一個孫女,我想著怎麼也得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吧?所以我就向你婆婆提了提,等淮越好了以後找時間把婚禮給辦了。不用多高的規格,我就是想看見你穿婚紗的樣子。”說著奶奶站住,一雙被時間綴滿皺紋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傷感,“你打小就好看,你爸爸在的時候就說啊等你長大嫁人的時候指不定多漂亮呢。可惜他去世得早,看不到了。所以,你得讓奶奶看到這一天,去了也好給你爸爸交代。”
嚴真聽了有些動容,鼻間微微有些酸楚:“奶奶,好好的幹嗎說這個,您一定長命百歲!”
奶奶哈哈笑了:“人是越老越認命,越老越看得開。我說這個不是讓你難過,我就是想親手把你交給一個我放心的人。”
嚴真平複了情緒:“奶奶您放心。媽她比您還著急,您不知道前些日子她一直帶著我去看婚紗,都已經定好了,若不是——”
若不是他去了災區,或許日子早就定下來了。若不是他受了傷,或許他們的婚禮早就辦完了。
奶奶自然明白,看著她欣慰地笑笑:“我知道小顧的傷還得等些日子才能好,你們不說怕我擔心我就不問了。主要是小真你沒讓我失望,你婆婆說有你在這邊他們輕鬆了許多,你不知道我聽了這個有多高興。”說到最後奶奶竟然有些哽咽,嚴真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嚴真知道,奶奶對顧淮越的疼愛多半是因為父親留給自己的遺憾。父親當兵的時候其實一直很忙,並沒有太多時間陪在她身邊。父親一直對她感到虧欠,閑下來的時候就總是陪著她,還給她買糖吃。那時候嚴真最愛吃的糖就是大白兔,濃鬱的奶香融化在口中,說不出地香甜。她一直覺得他們就這麼相依為命的挺好,直到有一次父親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渾身難受地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看著奶奶拿著毛巾一邊心疼地念叨一邊給父親擦汗,父親神誌不清間竟然把奶奶看作了另外一個人,拉著她的手低啞著聲音叫她的名字。
那是嚴真第一次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她從來沒聽過父親這麼痛徹心扉地喊一個人,嘴裏還不停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直到把奶奶都給念叨哭了,拿著毛巾抽他一下他才安穩下來,喝完藥混混沌沌地睡了過去。
後來她問奶奶那是誰,奶奶含含糊糊地不肯說。但其實她那時也多半猜到了,在奶奶和父親都不知道的時候,她就在父親的相冊裏看到過一個陌生女人的照片,她長得很美麗,眉目間有著淡淡的憂鬱。隻是嚴真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照片上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若不是父親昏迷間念出她的名字,嚴真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忽然奶奶反握住她的手,嚴真回過神,聽奶奶說:“當初你跟小顧結婚的時候是不是也被我逼急了?”
嚴真有些羞於承認,索性不說話了。奶奶歎口氣:“其實我心裏是清楚的,也沒想你那麼快就要帶回來一個結婚對象。那天你給我說了之後我心裏也直打突呢。直到後來看見了小顧,不知道怎麼就放下心了,說來也真奇怪。”
嚴真覺得好笑:“那是您受父親的影響,覺得穿軍裝的人就是好人。”
奶奶打她一下:“照你說的那麼多軍人我也沒把你隨便嫁給誰啊,緣分到了想攔也攔不住。你看你們現在不是挺好,剛剛還——”
話沒說完,嚴真就伸手捂住了奶奶的嘴,嗔道:“奶奶,您怎麼跟珈銘一樣了!”
奶奶見怪不怪:“跟珈銘一樣怎麼了?那還招人喜歡呢。”
說著甩開她往前走了,嚴真在後麵幹著急,一跺腳,跟了上去。
因為有了顧珈銘小朋友這個開心果在,顧淮越這個病房熱鬧了不少。按理說小家夥到哪兒都很討人喜歡,可偏偏來了醫院之後跟塗曉塗軍醫特別不對盤,整日裏鬥嘴吵架,儼然就是一道特殊的風景線。
這天,嚴真起早和奶奶一起出去買水果,於是顧淮越就一個人一邊坐在床頭翻著報紙一邊看著床尾的一大一小鬥嘴。
“你耍賴!你竟然悔棋!”小朋友漲紅了臉氣憤地看著塗曉塗軍醫。
塗軍醫得意洋洋:“小朋友,你戰術不精就不能怪敵人包你餃子。顧此失彼可是兵家大忌啊,好好跟你爹學學,你爹還是個‘參謀長’呢,你這心眼兒都長哪兒去了!”
“你耍詐!”麵對同樣說話一串一串的塗醫生,小朋友生平第一次詞窮,可憐兮兮地向顧淮越投去“請求火力支援”的眼神。要是擱在平時顧淮越肯定是不理的,可是這回不行。塗軍醫剛剛那席話明擺著把他們父子倆“一榮俱榮”地連帶著損了一遍。
他放下報紙,瞥了塗曉一眼:“珈銘剛學下象棋,你不能讓讓他?”
塗曉晃著一根手指表示拒絕:“我這是對他進行挫折教育,不在失敗中奮起就得在失敗中犧牲。”
看樣子挺有道理的,顧淮越默默收起報紙,背著手向他們廝殺的戰場走去。他用腳踢了踢小朋友的小屁股,小朋友立馬抱住他的腿:“首長,打敗她!”
“上陣父子兵啊?”塗曉一邊擺棋局一邊若有所思道,“要不咱押個注?”
顧淮越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塗曉頓時兩眼放光地看著顧珈銘:“把你家小子借我玩兩天,帶回家給我老頭老太看看,他們天天念叨外孫來著。”
小朋友提高警惕地瞪他一眼,然後又立刻眼淚汪汪地揪住顧淮越的衣服,參謀長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行。”
聞言,塗曉立刻激動不已,小朋友則是被嚇得睜大了眼睛。顧淮越看兩人一眼,淡笑道:“隻要你不怕伯父伯母催得你更緊,我無所謂。”
塗軍醫一下子蔫了,棋也下得沒精神了。她本來棋藝不精,跟小朋友下是半斤對八兩,碰上個擅長擺兵布陣的就沒用武之地了。塗曉煩躁地推了推棋盤:“不下了。”
“怎麼了?”
塗曉扒扒她剛剪的一頭短發:“煩。”
顧淮越笑了,看來她跟沈家那個猴子真是一對,連小動作都一模一樣:“讓你煩的人又不在這兒,你這情緒鬧得可不對。”
塗曉瞪他一眼,還真就反駁不出來。
她煩就是煩這個,看見沈猴子她覺得煩,看不見了她更覺得煩。煩得她撓撓頭站了起來:“不玩了,工作去!”說著捏捏小朋友的臉,被瞪了一下之後耷拉著腦袋走了。
顧淮越盯著被塗曉砰的一聲關上的門出了一會兒神,淡淡地笑了笑,轉過身來看著小朋友:“怎麼樣?解氣沒?”
看著塗軍醫灰頭土臉的樣子小朋友笑得非常小人得誌,顧淮越彈了彈他的小腦瓜,垂眉看著他:“這叫打蛇打七寸,是戰術問題。得等你長大了才能懂。”
小朋友嘴巴一撅,反駁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聽見門外傳來了三聲敲門聲。顧淮越抬抬下巴,示意他去開門。
小朋友嗒嗒地跑去外間開門,門一開,看到的人讓他眨了眨大眼睛,軟糯地問:“你是誰呀?”
站在門外的人也沒想到開門的會是這個小家夥,低頭跟小朋友那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對視了有一會兒後才堪堪回過神來:“小朋友,你爸爸在嗎?”
顧珈銘又眨眨眼睛:“你是誰呀,要找我爸爸。”
“我……”那人理理頭發,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珈銘。”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顧淮越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了。他一邊向外間走來一邊說:“怎麼回事,讓你開個門怎麼開老半天……”
小朋友撅撅嘴:“爸爸,不關我的事,是她——”
順著小家夥的視線望去,顧淮越看到來人也不免有些意外,竟然是蔣怡。
蔣怡有些尷尬地直起身,稍一捋頭發,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沒打擾到你休息吧?”
顧淮越輕輕一笑,把蔣怡讓進屋:“沒有,您請進。”
蔣怡微笑著點了點頭,走了進來。顧淮越轉身揉揉小朋友的腦瓜:“你去找塗曉阿姨玩兒。”
小朋友不想去,可是看著蔣怡又莫名地有些抵觸。隻好嘴巴一撅,找塗軍醫去了。
顧淮越為蔣怡倒了一杯茶,蔣怡半起身接了過來:“別這麼麻煩,我來是想看看你的病情如何。”
顧淮越慢慢在旁邊坐下:“沒什麼大事,好得差不多了。”
“說是這麼一說,可傷筋動骨一百天,養還是要養的。你們當兵的一年沒幾天休息時間,現在你權當放大假了。”
顧淮越笑了下:“您說得是,不過讓您也跟著擔心我就有些過意不去了。”
“無妨,嬌嬌爸跟你爸怎麼說也是老戰友,偶聽孟川提起你的傷時就讓我過來看看。”蔣怡說著,掀開了茶蓋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其實她拐了一個彎,雖然沈一鳴有這個意思,但真正促使她過來的還是自己的女兒。沈孟嬌聽說他受傷的消息之後也是非常擔心,可是礙於情麵又不好親自過來,隻好讓母親來。
蔣怡放下茶杯張望一圈:“家裏就小家夥一個人在這裏陪著你?”
顧淮越搖搖頭:“嚴真留在這裏陪我,小家夥今天跟嚴真奶奶剛過來的,過兩天就回去了。”
嚴真,他二婚的妻子。不知道怎麼,一提起這個人的名字蔣怡立刻就想起了她的臉,清秀柔和,應該是一個性子溫婉的人。
“那倒不錯。”蔣怡說,“嬌嬌聽說你受傷了,也挺想來看看你,可是你知道,她現在在C市上班,也挺忙。”
“孟嬌現在在C市工作?”
顧淮越顯然是剛剛聽說,蔣怡張了張嘴,反問道:“你還不知道?”
她以為,嚴真會將事情都告訴他。畢竟當初嬌嬌搶的是她的工作,手段嘛,也不算太光明正大。
顧淮越搖搖頭,淡淡一笑賠罪道:“是我的疏忽了,等回到C市請孟嬌吃飯賠罪。”
“不用了不用了。”蔣怡連忙擺手道,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因為不常見麵,這客套話說完了一時就不免有些冷場。正待此時門外走廊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童音,顧淮越聽見笑了笑。
“是小家夥,應該是看見嚴真跟奶奶了。”
蔣怡也站起,微微一笑:“他們回來了?那我正好可以見見了。”
說著跟著顧淮越向外走去,隻是,剛跨出這病房門,與迎麵走來的人一對視,蔣怡的腳步不由得頓在了原地。她從心底猛抽了一口氣,驚詫地看著對麵走來的人。
顧淮越尚未察覺蔣怡的異樣,緩步走上前要去接住嚴真買來的水果,卻被她躲了過去:“我來拿。”
這架勢,完全還是把他當病人。
顧淮越無奈,指著她提的大包小包問:“怎麼買這麼多?”
“補充維生素啊。”嚴真衝她笑笑,“聽珈銘說有客人來,是誰呀?”
“是孟嬌的媽媽,沈伯母。”
說完,就見嚴真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手中提的蘋果就勢從手中脫落,一個個透紅的蘋果像脫了線的珠子一樣在走廊上蹦躂著。
嚴真顧不得去撿,轉頭就去看奶奶,而奶奶也僵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不遠處的蔣怡。顧淮越敏銳地察覺了一些什麼,打發小朋友去撿蘋果,扶住嚴真的肩膀:“怎麼了?”
“我,我——”望著他的眼睛,嚴真努力鎮定下來,“我沒事,隻是,隻是奶奶……”
說著嚴真就感覺奶奶的身體向後傾了傾,似是站不穩。顧淮越看著奶奶煞白的臉色和驟然緊促起來的呼吸,眉頭微微皺起:“我把奶奶扶進去,你去叫醫生。”
見她猶是怔著,顧淮越把聲音又壓了壓:“嚴真。”
嚴真猛然回神,說了個“好”字之後轉身飛快地去找塗曉。而一直站在原地的蔣怡仿似屏住了呼吸讓人察覺不到她的存在,在顧淮越扶著奶奶進屋之後才緩過來,猛吸一口氣,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
又見麵了。
暌違二十多年,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