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馬老太太不願意讓我直接接觸病人,這也是對我負責。我看了她一眼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用手為泰畢斯掩了掩被子,對她說:“你喝一點牛奶吧,這是專為你買的。”
她衝我點了點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喜歡……喝奶,很久……沒喝了,我……現在……已經……起不來了。”
這時她媽媽將牛奶倒在一個白色搪瓷缸子裏,放在她麵前,然後轉身走到門口對著外麵喊了一嗓子。我想泰畢斯喝奶時一定會讓她坐起來,我得趕緊準備相機,為她再拍幾張照片。這時,突然從門外進來一個老太太,她看見我在這兒照相,又是個外人,頓時,滿是褶子的臉耷拉得老長,特別是那雙直勾勾怒視著我的目光,很逼人。她不問青紅皂白地衝我吼了起來,盡管她說的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能感到她在趕我出去。這時,馬老太太急了,也衝她喊了起來。“巴麗薩是大爹馬太裏拉家的人,不許你這樣對待她。”
這時,泰畢斯的媽媽過去拽了一下那凶老太太,並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食物,對她說了一堆話,那人就不再吭聲了,但她始終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我。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泰畢斯的姨媽,住在附近,經常來服侍她。村裏有不少人常來幫忙,的確像大酋長說的,人們並沒因為她得了可怕的艾滋病而褻瀆她、排斥她,因為他們都知道,艾滋病隻是一種病,並不是一種罪,任何人在病魔纏身的時候都需要關愛。
這時,泰畢斯十分吃力地被兩個老人托起,將身體倚靠著媽媽喝奶。她每喝一口牛奶,都十分吃力,好像連吸吮的氣力都被耗散盡了。大約有一分鍾,她就撐不住了,人們趕緊讓她恢複原狀。僅是起來喝兩口牛奶,她的臉色就變得鐵青,真不知道眼下還有什麼辦法能救她。
“我……真想……出去,想出去,看看外麵。”她突然用英語說話了,而且顯然是在對我說。
我一陣興奮,趕緊湊過去說:“你覺得哪兒疼?難受嗎?害怕嗎?”她睜著眼看著我沒有回答。
接著我又問她:“你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的‘滿都’嗎?是不是有人傳染的?現在後悔嗎?……”
嗨!到這時候我怎麼連個人話都不會說了,我真恨自己剛才怎麼問了一堆如此荒唐的問題,要是她媽媽能聽懂,不把我趕走才怪呢。也許,眼下她已經沒有生氣的心氣兒了。所以,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始終用一種表情看著我。
“SORRY!TEBITSI SORRY!(對不起,泰畢斯,對不起!)”我趕緊向她道歉。
“沒關係,巴麗薩,我本來就是要走的人了,可我真的很想活,哪怕是讓我成為隻能坐著的廢人,有生命、陽光和新鮮空氣多好呀。你是外來的人,能救救我嗎?我可以什麼都不要,隻是還不想現在就走。”
麵對著即將走向死亡的她,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告訴她:“我救不了你,實在沒辦法,抱歉!”唉,絕對不行,那是在殺她。
我對她說:“你不要想那麼多,多祈禱耶穌,他會幫助你的。其實每個人都會去那個地方的,隻是早晚的事,你不用害怕,在天堂裏,沒有煩惱和疼痛,隻有安詳與寧靜。”說這話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這樣麵對麵地坐在即將死亡的人身邊,談論死亡,對我來說還是頭一回。她沒再說什麼,很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真希望她就這樣安詳地睡下去,不再受痛苦的煎熬。
(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出於對泰畢斯的尊重,我每說到“死亡”這個詞的時候,都是用“走”。我想,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不願提及“死亡”兩個字。沒想到當地人也很忌諱說“死”字,他們會說:“他去遠方旅行了”,或者說:“他去人們總要去的地方了。”等等,這是事後老太太才告訴我的。)
臨別時,我告訴她媽媽:過些日子,我還會再來。
回家的路上,我和馬老太太伴著垂落的夕陽,緩慢地走在下山的路上,默默無語。我們從沒這樣沉默過。泰畢斯那雙求助於我的大眼睛就像印在了我的腦海中,使我感到極為壓抑。
抬頭看看漸漸褪了色的天空,我又渴望起都市的喧囂和車水馬龍的人海,渴望看到生機勃勃鮮活的生命,渴望看到高科技,現代文明。同樣是人,命運是多麼不同啊。
三天過後,也就是2000年10月9日中午,我剛從外村拍照回來,大酋長的女傭一見我就急火火地對我說:“巴麗薩,泰畢斯今早死了,她媽媽來找你,你不在,讓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