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自己的小拇指,答了一聲“哦。”他看不到,她的雙頰早已浮上紅暈。她隻是靠著他,並不讓他看到正臉。
“高一快結束的某一天——五月底吧,具體幾號我記不得了,日記裏應該有記錄,她過生日,剛好那天是星期五。放學之前,她詢問我是否有時間參加她在周末舉辦的生日聚會。你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喜歡湊熱鬧,聽到聚會,就一口回絕了。”
“你真傻。”她脫口而出。
“誰說不是呢?可是都已經拒絕了。我怕她因為這個從此都不理我,就把那一小把頭發送給她。她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她每天掉下來的頭發。她很開心,臉都紅了,把頭發裝進包裏便走了。我要鎖門,就給值日生幫忙掃地去了。”
“其實,我挺後悔把頭發送還給他,之後也沒有繼續收集。後來上了高二,要分班。我數理化都很好,當然選理科;她選了文科。雖然隻隔一層樓,但是幾乎見不到麵。文科班大都是女生,即使是高一的老同學,也不怎麼熟,所以基本沒好意思找過她。隻有她上來找朋友——就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你同桌的姐姐,隻有那時候,我才能偷偷看她兩眼。”
“你喜歡她什麼?”她似乎有些失落地問道。
“我哪有喜歡她?”他狡辯著。
“分明就是喜歡人家嘛。”她不依不饒。
“好吧,我承認,我是對她有好感。因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的臉上總是掛著迷人的微笑。”他揚起左臂,裝作深情地吟道:“她的微笑,就像春風中溫暖的朝陽,輕拂著我的臉頰;夏日裏碧綠是樹蔭,撫摸著我的額頭;秋爽下累累的碩果,滋潤著我的嘴唇;冬寒上皚皚的白雪。猶如,猶如......”
“猶如什麼?”她輕聲追問。
“哦,想起來了,猶如天使的魔法,我的身體和靈魂迎接她的洗禮。差不多是這樣。”他撓撓頭,似乎記太不清楚了。
“這種不入流的打油詩,一聽就知道是你寫的。”她往下拉扯自己的衣襟。
“你可以侮辱我的文筆,但不能詆毀我的人格!”他假裝生氣。
她又笑了,“接著講。”
“說實話,我們互相之間根本不了解。若不是她的那封信,我都不知道她現在的處境,還天真地以為,她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他義憤填膺地說。
“哼。”她抬起頭,瞪著他說:“我還天真地以為你把我氣走的那天,覺得愧疚難當,去找朋友開導了呢。”
“別真生氣呀,你看,馬上都要生出皺紋來了。”他趕緊岔開話題。
“是嗎?”她摸摸自己的額頭,“這次先放過你,以後再這樣,絕對不饒你。”
“是是是。”他趕緊賠上笑臉。
她再次靠到他身邊。
“繼續講啊。”久久沒聽到他開口,她急急地催促。
“讓我喘口氣。”他想用右臂繞過她纖細的腰肢,攀上她的肩頭,卻沒有行動,“看到她的信,我自然是很難過。她說她沒有朋友,而我畢竟是個男的,許多話,不方便講。”
“你做她的男朋友不就方便了嗎?”她滿不在乎地說。
“開什麼玩笑!”他加重了語氣,“現在已經高三,而且......”
“我看人家也挺喜歡你的,不然也不會給你講那些話。”她似乎很激動,“你對人家好一些。待到畢業,你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你們還可以上同一所大學。”
“楚楚!”他剛要斥責她,猛然想起了十幾分鍾前的情景。小女生真是任性,他在心中暗暗叫苦,卻仍舊心平氣和地說,“我並沒有這樣想過,況且,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我自己做不了主。”
“說你傻,一點都沒錯。”她不再搭理他,挪到床的另一邊。
他真的糊塗了。她在聽到他拒絕了唐愫愫生日聚會的邀請時斷言他傻,他還能理解。可現在又是因為什麼?
他滿臉堆笑地跟了挪過去,假裝好奇地問:“我怎麼傻了?”
“你就是現代的高覺新!”她的語氣斬釘截鐵、不留餘地。
他驚呆了。他想不通,眼前的少女會說出這種話。一個剛上高中不久的女孩子,居然把自己比作“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的形象。他的大腦飛快地運轉著,他知道她應該不會輕易說出這樣的話。難道自己真的屈服了、認命了嗎?他先前一直把自己比作成高覺慧。他想到遙遠的廣州讀大學,他認為那裏的人都很開放。他要置身完全不同於當下的環境,開啟人生的新篇章。他痛恨高考,雖然他有能力取得優異的成績,卻囿於這種形式的束縛,感到極度的不自由。學校把學生當作機器、無償的勞動力、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甚至是賺錢的工具。愈是得到老師的青睞和同學的信任,他愈發地堅定自己的想法的真實性。他隱隱地感覺,更換數學老師隻是個開始。他憶起高覺新得知自己無法跟梅表妹成親的情節,不禁心頭一陣顫抖。之後的痛苦遭遇接踵而來,倘若他不愛李瑞玨和兒子,不愛他的弟弟妹妹,或許他早已化為白骨。可是,身為家中長房的長子,無形的枷鎖重重疊加,牢牢套住他的手腳和脖頸。想到這裏,他悵惘了。他開始恐慌,似乎察覺到唐愫愫的信便是另一枚重磅炸彈,她仿佛就是蕙表妹的化身,如果他袖手旁觀,慘烈的悲劇將會在她的身上上演。即使時代不同,此情此景卻使他深感習習冷風吹向脊背。
不,我不要坐以待斃,我不能墮落沉淪,我要想出一套計劃,我要有所作為。他原先的世界是黯淡的、空虛的,是她帶著耀眼的光環照亮了每個失魂落魄的角落,點燃了他心頭的希望。他握緊拳頭,嘴唇微閉,睜大的雙眼閃閃發亮。他一反之前的憤慨與唯諾,此刻的他,心中充滿了熱忱和鬥誌。
萬分激動之下,他側過身,突然想抱住她,不過忍住了。他舉起雙手胡亂地比劃著,口中蹦出一句“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現在輪到她驚呆了。她瞪大眼睛,斜視著他。她不理解為什麼他被自己冷語嘲諷卻好像滿心歡喜的樣子。也罷,她沒有多想,隻要結果是好的,她總是很滿足。她臉上泛起紅暈,緩緩垂下頭,企圖用長發遮住他的視線。
他稍稍冷靜下來,語無倫次,“那個,我......不好意思。”
“我又沒說錯什麼,幹嗎要道歉。”她輕輕捋著左邊的頭發,用靦腆而又關懷語氣說:“不過,你這是怎麼了?”
他豎起左手的食指,故作神氣道:“你拯救了我,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勇敢。”
她撲哧一笑,又趕緊捂住嘴。
“這麼嚴肅做什麼?你醒悟了就好。”
他站起來,伸著懶腰,長舒一口氣,“好啦,該睡覺了。我走了,晚安。”
“先別走。”她拉住他的衣角,“今晚又把我惹哭了,你說,要怎麼補償我?說完就放你走。”
他想了想,“送你一本書,算是賠罪吧。”
“你的書本身就是我的書。不行,換一個。”她撅起嘴。
“小嘴上都能掛油瓶了。”他伸手刮她的鼻尖,“還是你說吧。”
“你介紹‘她’跟我認識好嗎?”她的眼中再一次露出狡黠的神情。
“哪個‘它’,誰啊?”他隻想著趕緊回房睡覺,沒注意到她的眼神。
“就是那個‘她’啊。”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和長睫毛終於出賣了她。
“她啊,沒問題。”他原本就打算介紹她倆相識,便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心裏偷偷樂著。
“嗯,晚安。”她挪到床頭,要脫衣服。
他趕緊退出去,帶上房門。
躺在柔軟的床墊上,她舒心地笑了,好像自己計劃得以實現。
看到媽媽的房間內還閃著微弱的光亮,他輕輕地走進洗手間,用濕毛巾擦擦臉,回房睡覺了。
由於前一天睡得很早,淩軒郅醒來時,透過窗戶,看到天色依舊昏暗著。他不想這麼早起床,便翻了個身,麵向左邊,閉上眼企圖繼續睡覺。可是,在生物鍾的慣性調節下,他的意識慢慢清醒起來。他掀起毛毯,猛地坐起,躊躇片刻,側身下了床。隨手將毛毯疊起,整平床單。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客廳,摸黑打開了吊燈。他先接一杯溫水,飲盡後,踱到洗手間,開始刷牙洗臉。
機械地做完每天起床後必須要做的事,他關閉客廳的吊燈。剛走到自己房前,他卻沒有推門進去,而是順著牆壁摸到另一扇門邊,輕輕旋轉把手,鑽進房中。
天色漸漸明朗。他輕輕地坐在床邊,借著微弱的晨光,凝視著平躺在床上熟睡著的少女。她的表情恬靜而又端莊,烏黑的頭發混亂地散開。他稍稍坐近了些,伸手撫摸她的柔順的發梢。
他感覺如鯁在喉,捂住嘴咳嗽一聲。睡夢中的她似乎聽到了一樣的聲音,微微**著,翻身背向他。他似乎受到了驚嚇,趕緊退出去,關上門,回到自己房中。
打開台燈,坐在書桌前,他半晌沒有聲響。回想起昨夜的情形,他的眼神由迷離變得堅定起來。或許這就是一個契機,他想,我是要做些有實際意義的事情了。
先讀書吧,周日本應該休息的。可他還是取來了《曆史經典演講(英文版)》,翻到馬丁·路德·金的“Ihaveadream”,放聲朗讀起來。
反複讀了五遍,他合起書,按下燈座上的按鈕。
窗外的晦暗幾乎完全褪去了,天上的雲彩很是密集,看不到一絲陽光。不知是被雲彩遮擋住了,還是太**本沒有起床。
他感覺嗓子幹啞,想去接水。他打開門,看到客廳的吊燈亮著。媽媽起床了嗎?他穿過客廳,走向對麵的房間,卻看到媽媽依舊安靜地躺在床上。他轉頭往右瞧,淩楚楚的房門半開著。他順手接了一本水,一邊喝一邊走向她的房間,然而,房內空空如也。
可能出去吃早點了吧,他猜道。將水杯放在茶幾上,他打開洗手間的門。
“哎呀。”看到一個人背向著自己,他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
她轉過身,繼續梳著黑色的瀑布,微笑著說:“想吃點什麼,我去給你做。”
“最好別。”他倚在門框邊,抱起雙臂。
她沒有搭理他,回身對著鏡子紮起頭發,低頭洗臉。
“你怎麼也起這麼早。”他故意找話,“今天還要出去嗎?”
“是啊,昨天不是跟你講過了嗎?”她絞幹毛巾,輕輕擦臉。
“哦,我忘了。”他尷尬地說。
“你呀,誰的話都記不住。除了,某個人。”她拿起鏡子下麵的一隻銀白色小盒,旋開蓋子,伸出右手食指,蘸了一點,抹在頰上,輕輕塗勻。
她熟練地挑起瓶瓶罐罐,迅速地在臉頰、前額和頭發上塗抹著。他仔細盯著她,眼裏充滿了好奇。她透過鏡麵的反射,看到他滑稽的神情,笑出聲來。
“笑什麼?”他依舊滿臉的困惑。
“你在看什麼?”她反問道。
“看一下都不行?”他有些張皇失措。
“是誰在昨天晚上大言不慚地說:‘誰稀罕看你’來著?”她再次把頭發紮起,開始洗臉。
他依舊耐心地看著,沒有搭腔,卻隻能在心裏苦笑。
很快,她梳妝完畢,將用過的瓶子擺放整齊,對著鏡子前前後後看了一番。她注意到他還沒離開,便裝模作樣地念道:“魔鏡魔鏡,告訴我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是誰?”隨即換成尖銳的語氣,“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她偷瞄著,他似乎津津有味,便靈機一動,接著說:“是唐愫愫。”說罷,她忍不住笑將起來。他卻羞紅了臉,傻傻地站著,不知所措。
“瞎說什麼?”他終於張口了。
“我瞎說的話,你為什麼臉紅?”她頗有些咄咄逼人。
“真是怕了你了。”他轉身要走,“不跟你爭,省得又把你惹哭,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跟著走出來,坐在沙發上。
這是,媽媽的聲音從裏屋傳來:“你們又在爭什麼?”
“媽,你起了。”兩人異口同聲地問候道。
“想吃什麼?”媽媽也走了過來。
“周末了,不用媽操心。”他一本正經地說。
“那我隻好一個人去吃早茶了。”媽媽裝作無奈的樣子。
“我也要去。”淩楚楚滿臉的興奮。
“好,全都去。”
吃完早茶,已是九點多鍾。
媽媽和淩楚楚都約了人,先去狂街打發時間了。他一個人回家。
坐在桌前,他定了定神。打開抽屜,拿出墊板和那張塗滿圈圈的信紙。他皺緊眉頭,將信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重新撕了一張信紙,平鋪在墊板上,取過黑色簽字筆,埋頭寫起來。
大約過了兩個鍾頭,他才抬起頭,用右手輕撫著略微酸痛的後脖頸。另一隻手舉起滿是汙跡和圈叉的底稿,做最後一次檢查。而後,他將內容謄寫到新的信紙上。他的態度異常嚴肅。這是他第一次寫信給喜歡的女生,他不允許信上有任何不完美之處。哪怕錯了一個字,都要重新寫。完工後,他複讀了兩遍,幸好沒有發現任何紕漏。
他將信紙折疊,塞進信封中,正要蘸膠水,忽的想到了什麼。他把膠水瓶立在桌角,信封連同墊板放回抽屜中。
十一點多了,他看過時間,起身伸個懶腰。雖然早上吃得不少,為了不至於下午挨餓,他決定稍微吃一些東西。他走進廚房,菜籃中隻剩三隻土豆。冰箱裏有兩罐牛奶、一包速凍牛排和其他肉類,蛋格上還有不到一打雞蛋。他打開灶台下的低櫃,看到滿滿兩袋米麵。
反正不是一頓正式的午餐,搞點與平日不同的小花樣吧。他沉吟半晌,突然有了主意。他從冰箱裏摸出三隻雞蛋,又撿起一隻土豆,再往麵盆中舀了兩大勺麵粉。他先將雞蛋和麵盆放在砧板邊,把土豆衝洗幹淨,削皮切片,而後切成絲,最後切成碎丁。隨即,向麵盆中倒入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打進雞蛋,用刀子把土豆丁攏成一堆,一股腦丟到麵盤中。他插上電餅鐺的電源,按下開啟按鈕,取過攪拌棒,開始沿著順時針方向慢慢地攪拌。待到電餅鐺上閃起綠光,表示預熱完成,盆中物也已經充分混合。他打開電餅鐺的蓋子,輕輕倒出些許食用油,拿著木質飯鏟,將油塗滿整個圓形的鍋麵。很快,油熱了,他端起麵盆,置於電餅鐺的上方,一邊攪拌,一邊緩緩地傾斜,白色糊狀物夾雜著黃色的小顆粒鋪滿了鍋麵。他放下麵盆,用木鏟把堆積在中央的土豆丁均勻地攤平。而後合上蓋子,走到水池邊清洗木鏟。約摸過了兩分鍾,他掀起蓋子,拿起木鏟,小心地整個翻麵,隨即再次蓋上。他心中默念著,大概又過了兩分鍾,又一次打開蓋子,輕輕地翻麵。之後便沒有合上蓋子,半分鍾翻一次麵,持續七八次,他將土豆餅鏟出,置在早已準備在旁邊的盤上。他抄起筷子,搗碎,夾起一小塊,吹了兩口,送進嘴裏。稍稍有點過頭,他蹙起眉頭,放下筷子。他重複做了一個,隻翻了五次麵,嚐過之後,自覺剛好。最後,倒光麵盆中所有的混合物,做成一張小一圈的土豆餅。做罷這一切,他將攪拌棒、木鏟和麵盆一同放進水池中,浸泡起來。隨後,端著盤子走進餐廳,輕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