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1 / 3)

信不長,他來來回回、逐字逐句讀了三遍,才將信紙裝回信封,打開抽屜,把它與前一封信疊放在一起。看樣子,她早已料到我會找她,今天的行程,也全在她計劃之內。她這麼聰明,怎麼會對自己的處境束手無策呢?僅僅是因為當局者迷?還是真如心中所說,是她自己想太多?還是......他的表情十分凝重。當下,他的腦袋也不怎麼靈光了。

此時,外麵響起了厚重的防盜門被開啟的聲音。

“媽,我回來了。”

“嗯。洗個澡,早點休息吧。”

“知道了。”

接著是拖鞋摩擦地麵的聲音,他的房門被輕輕推開。

“哥。”

他轉過頭,看到淩楚楚半個身子還在門外。

“進來啊。”

“我先去洗澡,等一下再聊。”她又把門輕輕帶上了。

廚房裏響起了打開熱水器的“隆隆”聲。

他打開抽屜,兩封信靜靜地躺在原處,馬上又推上了抽屜。

他雙肘抵住桌麵,雙手握拳,托住兩腮,蹙緊眉頭,望著窗外。他有種想哭的衝動,卻沒有實際的導火索。他沒有想到,她同樣也在煎熬著,隻是壓迫他們的東西不同罷了。她承受著的痛苦超乎他的想象,他根本不會察覺到她的生活中充滿了恐懼與迷茫。原先,在他眼中,她好比天上的月亮,隻能遠遠地觀望,卻無法觸及。他不敢靠近她,隻能虔誠地祈禱。可是,每當他雙手合十,卻又不知該向上天祈求些什麼。事情發展到現在的局麵,他才意識到了自己從前犯下的錯誤。他最近剛讀過巴金的“激流三部曲”,雖然時代不同了,可悲劇卻在不間斷地上演。禮教不再吃人,可總有接替禮教的位置的事物或人。他不願看到她走上錢梅芬和李瑞玨的老路,哪怕不會死,活著也是極端的辛酸苦楚,還要若無其事地笑對人生。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他必須行動起來,成為她的守護者,給予她支持與鼓舞。對她是最好的幫助,對他自己,也是極大的安撫和慰藉。

他緩緩放下雙手,交疊著攏在一起。在台燈的照射下,桌麵上出現一小塊陰影。他緊緊盯著那塊陰影,他感覺那似乎是黑洞,是吞噬一切,連陽光都不放過的黑洞。他把雙手平攤在桌上,陰影消失了。可看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他再次拱起手,陰影仍在原處,沒有任何變化。他有些失落,癱靠在椅背上。即使滿腔熱血,倘若想不出妥善的解決方式,痛苦依舊不會消失。他毅然決然地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吊燈。他蹲在書架下麵的櫃子前,不停地翻弄著。

“找到了。”他略帶疲憊的臉上終於浮上些許喜色。他找出兩年前買的、用來給初中同學寫信的信紙和信封,還找到幾枚郵票。他將郵票收好,再次放回櫃中,剛要關上櫃門,無意間瞥到在櫃子最底層放著一本略微發黃的書。他小心地將書取出,輕撫著封皮,把它塞到書架的第二層。關上櫃門,重新坐到桌前。

先打個草稿吧。他從書包中抽出考試用的墊板,正擺在桌上,鋪開一張信紙,埋頭動筆。

先寫計劃好了開頭。關於稱呼,他思前想後,決定跟來信一致,使用全名。他想繼續往下寫,卻沒有思路。況且他認為自己的思維正在被情緒左右,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做如此重要的事,還有明天一整天的時間。想到這裏,他收起塗滿圈圈的信紙,連同墊板塞到抽屜裏。他站起身,伸個懶腰。挪步到書架前,伸出左手的食指撥弄著一排排書的側封,想找到能使自己開心起來的良方秘藥。

房門從外麵打開了。他沒有回頭,依舊站在原處,仔細尋找著。

“哥,去洗澡吧。”

“嗯。”他應道,卻紋絲不動。

“快去啊,等一下還有話要跟你講呢。”她走過來拉他。

他側過臉,看到她裹著浴巾,烏黑的披肩長發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他輕輕地說:“現在講吧。”

“你不洗,我也不講。”她順勢坐在床沿,撅起嘴。

“那我還不聽了呢。”他故意說道。

她瞪著大眼睛,伸手拉扯他的衣角,“快去啦。”

“好好好。”他邊走邊說:“你自己有潔癖倒沒什麼,搞得周圍的人也跟著緊張。”

她本想辯解,卻忍住了。看著他走進浴室,她才長舒一口氣。她也走到書架前,隨意看了看。

“《守望的距離》?”她發現書架的第二層多了一本從未見過的書,便順手取下,端詳起來。

書頁有些發黃,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可是從外觀上看,卻保存完好,像新的一般。她翻了翻,書中在講哲學,生與死之類的問題。她素來不喜歡讀這些莊嚴的文字,同時清楚地明白,這也不是他中意的文學體裁。她的好奇心蠢蠢欲動,打算問個究竟。

她將書輕放在桌邊,坐了下來。她注意到桌上的黑色簽字筆沒有蓋上,筆蓋躺在一旁。剛剛他在寫什麼東西嗎?她心中的疑惑加劇了許多。她感覺似乎將要發現某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就藏在麵前的抽屜中。她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用手背擦拭著雙頰,小鹿亂撞般的悸動使她開始顫抖。她咬緊嘴唇,回頭瞅了一眼,好像剛剛做出重大決定似的,緩緩地打開抽屜。

裏麵整齊地堆疊著許多記事本,最上麵是黑色硬皮本,是他寫日記用的。另一邊卻隻有一張放在墊板上的對折的信紙。她拿出信紙,發現墊板下麵還有兩隻白色信封。她猶豫片刻,展開信紙。除了開頭的“唐愫愫”之外,下麵全是塗塗改改,圈圈點點,難以辨認具體的內容。她把信紙放回遠處,剛要推上抽屜,依稀還聽得到浴室傳來的水流聲,便輕輕抬起墊板,抽出下麵的信封。這是兩隻完全一樣的信封,寄件人、收件人和郵編都沒有寫。她翻過信封,背麵也是空白,封口處有被撕開的痕跡。她取出其中一封信的內容物,卻隻看到一張白紙,舉起白紙,正對著台燈,發現紙上也沒有痕跡。她更加困惑了,將白紙塞回信封,打開了另一封信。這上麵有字,她展開信紙,瞥見落款是“唐愫愫”,仔細閱讀起來。

她隻顧著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專心讀信,沒有注意到浴室裏的流水聲已經止住。他赤裸著上半身回到房間,發現她坐在自己的桌前,全神貫注地讀著什麼。又在偷看什麼書,他微微一笑,打開衣櫃,翻出一件襯衣穿上。她聽到背後傳來聲響,猛地回頭,卻與他的視線交彙。他發現她麵紅耳赤,極端的局促,趕忙走了過去,卻發現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呼吸的頻率也加快了許多。

她尷尬地站起來,低著頭,小聲說:“哥,我......”

雖然心中的火山幾近噴發,可他並未表現出來,隻是冷冷地說:“你走開。”

她幾乎要哭了,全身都在顫抖,“哥。”

他瞪大了眼睛,語氣依舊低沉:“回你的房間去!”

她緊張之下動彈不得。他怕自己壓製不住情緒,便伸手拉扯她,想推她趕緊離開。卻不曾想到居然扯開了她裹在身上的浴巾。

浴巾輕輕滑落在地上,沒有發出聲響。看到她隻穿著內衣,纖細的腰肢和發育完好的胸部。他愣住了,頃刻之間漲紅了臉,忽的轉過身,麵對著牆壁。

她撿起浴巾,衝出房間。除了腳步,他還聽到了微弱的抽泣聲。

他緩緩地坐下,深吸一口氣。他並不是怕她知道這件事,相反,他打算告訴她,並且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撮合,讓這兩個對自己很重要的女生成為好朋友。令他憤怒的是,她偷翻自己的東西。他是個有精神潔癖的人,從不情願把自己的書借給別人,即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然而,他卻對她毫無顧忌地翻弄自己的愛書視而不見。即使很氣憤,他仍舊不忍心責備她。他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舉動,雖然沒有正麵指責,卻使她感到恐慌和委屈。倘若自己惹她生氣,她沒有哭鬧,隻是冷冰冰地看著他,他也會心生畏懼、不知所措。

他走到門前。看到媽媽還在屋裏看電視。他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走向她的房間。木質的褐色房門虛掩著,他捏了把汗,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唐愫愫並肩行走時的心情,此刻的心跳更加急促。他輕輕推門進去,反身將門關上。

她坐在床沿,背向著他。她披上了一件薄薄的黃色棉紗上衣,依稀看得到白皙的肌膚和淺粉色的內衣。她的雙肩間歇地抖動。他不敢出聲,靜靜地立著。須臾,走到她右側,順勢坐了下來。

“楚楚。”他忽然想笑,剛剛還是麵前的人對自己抱有歉意,此刻便調轉過來了。卻感覺不合時宜,就沒有笑出聲,隻是輕輕拍著她的右肩。她沒有反應,依舊抽咽著。

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在湖邊的情形,不禁想到,大不了再來一遍。可是,第二遍還有用嗎?他還記得自己的承諾,僅僅一周的時間,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承諾。他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在她旁邊偷瞄著。

起初,他的心裏懷著滿滿的愧疚。可是,在她的身邊坐了一會兒,她濃鬱的牛奶味體香和若隱若現的少女胴體刺激著他體內雄性荷爾蒙的分泌。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全都湧進大腦,呼吸困難。他強迫自己做幾次深呼吸,依舊無法冷靜下來。他索性將她攬入懷中,她用力掙脫,卻被他緊緊抱住。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道歉的話都沒有用。你隻需要明白,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沒有你。”他的這句話字字鏗鏘有力。

她伏在他的肩頭,淚水不聽話地奪眶而出。

“對不起,這次是我不對。”她斷斷續續地說。

“從今以後,我們之間不再需要道歉。”他摟得更緊了。

她輕輕咳嗽一聲,“好痛。”

他自知失態,便要鬆開。她卻趁機抓住他的手臂,“不要鬆開,剛才隻是你太用力了。”

他稍稍冷靜了下來,縮回手,沒有聽她的話。

“你怎麼了。”眼淚仍在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流,“每次抱我的時候都顯得那麼不情願。”

他麵露窘狀,實話實說:“我怕自己想太多。”

她漸漸止住了哭泣,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淚痕。聽到這句話,十分疑惑,卻又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說:“我不怕。”

他伸出左手,扳著她的肩膀,啞然失笑:“所以我才害怕。”隨即從桌上拿過紙巾,遞到她手中,“放心,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滿足你的好奇心。”

“這才不是好奇呢。”她還欲辯解。

“關心,關心。你是關心我,好了吧。”他連忙擺擺手。

倏地,房門從外麵打開,媽媽探頭進來,“你們這是怎麼了?我出來去趟洗手間,聽到動靜好像不對。”

“沒事沒事。”他向媽媽眨眨眼。

“我倒希望你們有事。”留下詭異的笑容,媽媽帶上門,走了,

留下房間裏摸不著頭腦的兩個人。

“媽這是怎麼了?好奇怪的表情。”她似乎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不知道。”他也是一臉的茫然,“不管她了,你......你先穿上衣服。”說罷,便要起身出去。

“別走。”她喚道,靦腆地說:“你轉過頭就是了。”

他聳聳肩,站在她的書架前,裝模作樣地認真翻弄著。看到整個書架上一半的書都是自己用血汗錢購買的,被她強取豪奪或是暗渡陳倉拿到手,他不禁暗自發笑。

“笑什麼?”她在背後問。他剛要轉身回答,便被她叫住,“別回頭。”

“誰稀罕看你。”他假裝不在意,“小時候都看膩了。”

“小時候和現在怎麼能一樣?”她也笑了,“可以了。”

他轉過頭,看到她套了一件黃白相間的羊毛衫,下身著一條寬大的運動短褲。

“好不搭調。”他指著她的裝束嘲笑道。

“要你管。”她向外麵走去,“我去洗把臉。”一邊還自語道:“真討厭,每次都把我弄哭。”

他重新坐下,稍稍反省著自己的行徑,並暗自發誓,再也不對她生氣發火或者冷言冷語了。

很快,她回到房間,坐到他身旁。

“說吧。”她用左臂輕輕觸碰著他。

“說什麼?”他明知故問。

“你喜歡那個叫‘唐愫愫’的女生嗎?”她一本正經地問。

“你怎麼會這樣想?”他有些心猿意馬。

“女人的第六感。”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讀不出的神秘。

他隻是撇撇嘴,不置可否。

“你不承認就算了,我看得出來。”她把目光轉移到天花板上。

“從哪裏看得出來?”他急忙問。

“就是說,你承認喜歡她。”她露出詭譎的笑容。

他原本就沒打算隱瞞,隻是被她敏銳的感覺和準確的判斷嚇到了。看到他醜態百出,她不禁想逗他一逗。

“我看,你們很難在一起。”她正色道。

“為什麼?”他睜大眼,表情十分滑稽。

“我認為你在對付女生方麵,真可謂失敗得驚天地泣鬼神。”她調皮地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

“何以見得?”

“你哪一次不是把我惹得哭笑不得。”她撅起嘴,耍起性子。

他陷入了沉思,不再接話。她會心一笑,“我不拿你開玩笑了。你給我講故事吧,你跟她的故事。”繼而身體左傾,靠在他的肩上。

“嗯。”他清清嗓子,開始回憶,“我們是高一時候的同學,前後桌坐了半年多,幾乎每次重排座位,她都坐在我前麵。”

“上課時,抬起頭便是她的背影,低下頭,就能聞到她的發香。也不知道她用哪個牌子的洗發水。我得去問問她,然後買回來給你用。”他側目瞥去,隻看到她烏黑濃亮的披肩長發像從天而降的瀑布一般自然垂下,沒有一絲褶皺和卷曲。

她“咯咯”地笑著,沒有插話。

他用左手悄悄撩起她的長發,繼續講道:“有一天,我在不經意間發現她的幾根頭發掉在我的桌上,我便把它們收集起來,以後每天都是如此。就這樣收集了大半個學期,攢了一小把。”他抬起手,翻來覆去地比劃著,似乎感覺不對,又抓起她的手,“差不多有你的小拇指那樣粗的一把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