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又是一場滔天大火,將他的希冀覆滅殆盡。
他飛身撲進去的時候,卻沒有看到她。他拚了命般在滔天大火中尋覓她的身影,卻一直尋不見。那一瞬間,他被漫天的絕望淹沒,眼前隻有一片燎原之勢的滔天大火,肆虐著他的身體他的內心。他不放棄,繼續深入內殿,繼續深入滾滾燃燒的大火中,他想,隻要她安好,哪怕讓他多承受點痛苦,哪怕讓他葬身火海,也是好的。不知在儲元殿裏尋了她多久,他的意識漸漸混沌,眼前一黑,他差點就昏厥過去。但他心神一凜,又回過神來,繼續打起精神去尋她。瘋了一般,拚了命去尋她。直到有人衝了進來,直到有人將他從火海裏狠狠拖出來,他才停止了尋覓,他望著天上青落得如一灣湖泊的月,眼淚落下來,滴在他蒼白俊秀的手背上,濕了他的心。
心有所求,必有所患。
所以,這場禍患,是因為他時隔了三年還念念不忘,想留住她的這個微小請求,而引發的麼?
沒有人知道,就是這個微小的請求,凝聚了他三年的過去,卻賒欠了他一生一世的未來。
然而,儲元殿被燒成一片廢墟,除了幾個宮婢內侍的屍骸,並沒有她的屍骸。
她消失了。
白夷安,候妤枝,蕭妤枝,消失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見了。
他是一國之君,是這泱泱周王朝唯一的執伐者,這些年,他煢煢孑立於高山之巔,藏鋒於鞘,虎穴狩獵;跪於蒼生之前,決斷聖裁,指點天下。無不生死從容,運籌帷幄,將一切算定謀定,此身無畏,卻隻怕有那麼一天,他的所求所願,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甘願的。他用盡氣力,欲要許她一世長安,偏偏無從許起,天下江山,玲瓏社稷,許得了山盟海誓,地久天長,卻如何許得了那顆真心?
可是夷安……
你便這樣想逃離朕麼?費盡心思,竭盡力氣,都要逃離朕麼?
日暮銅雀靜,西陵鳥雀歸。玉座平生晚,金樽歌吹闌。鄴城銅雀台早已沒有魏帝時候的盛景。如今桐階月暗,黃花深映,晚棘叢開,西陵宿鳥悲泣,徒有紅粉相哀,儼然一派淒涼蕭瑟光景。這半個月來,從秋到冬,妤枝女扮男裝一路北下,從長安到平陽城,再從平陽城穿過邯鄲曲水,最後往西行兩千裏,便到了鄴城。妤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來是為了躲避朝廷官兵的追索,二來是不熟悉地形地勢。但當她站在銅雀台銅門之下的時候,所有的辛苦汗水都化作了風中雲煙,悄然遠去。
鄴城本是北齊京都,十步一閣,百步一樓。凡宮殿門台,亭台樓宇,皆加觀榭,層甍反宇,飛簷拂雲。據說鄴城全盛之時,離開六七十裏後,也能望見宮闕樓宇,巍若仙居。後北齊被周國武帝宇文邕擊破後,鄴城逐漸衰落,及至建德六年,武帝宇文邕才改鄴城為相州魏郡治所。
烏桓族流居的荊、頤兩州便離鄴城不遠。除了要去荊、頤兩州,她來這裏,還是為了去請有北朝第一隱士之稱的傅禦華出山。
由於走得倉促,妤枝沒有帶易容的工具與物什,隻能以候妤枝的麵容行走於世。此時她扮作翩翩少年郎的模樣,卻在左臉上貼了一大塊淡青色的傷疤,裝作胎記,走在路上,不由得大煞風景。她卻恍然不覺,牽著自己在路上買來的白玉驄,滿臉含笑,在鄴城市坊間優哉遊哉地行著。
不料此時跑來幾個垂髫幼童,他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來穿去,一邊嬉笑怒罵,一邊唱著時下流行的歌謠:“乾坤隨侯,獨無匹敵。天下亂起,公子爭兮;有一美人,禦歌行之。乘風歸去,徘徊留兮;鳳飛翱翔,四海求凰。攜手相將,流世傳兮。”奔至妤枝麵前的時候,他們還故意一人打了白玉驄一下。白玉驄受到驚嚇,立時躍起馬蹄仰天長嘶,嚇得周圍的人一陣慌亂閃躲。
妤枝尷尬一笑,連忙將拉緊韁繩,拍拍白玉驄的脖子,柔聲道:“好了好了……雪影,現在沒事了,不要緊張。”
等到白玉驄安靜下來,妤枝便牽著它去附近的酒家休息小憩。
堂倌替她栓了馬,便將她迎至酒館內,道:“這位公子,你是打尖還是住店?本店有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你且坐下來小憩一會兒,小的馬上拿來菜譜,讓你仔細瞧瞧?”
妤枝想了想,道了一聲好,便靠著雕花木窗坐下了。
鄴城歌舞升平,物阜民豐,魚肥水富,四方通津的街衢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酒肆裏,茶館中,歌樓上,畫舫間,人聲鼎沸,門庭若市,熱鬧繁華場景之盛,可與周國京都長安城相媲美。
妤枝用手支著頤,漫步目的地望著街衢中的一切。
忽然見到城門開啟,有年輕的侍郎駕著三匹赤兔馬而來,寶馬擁有凝練的線條,優美的身姿,健康而桀驁。馬拉之車,堆金砌玉,紅擁翠繞,像是羲和的棲息之處。香輦四角之上,皆係有殷紅色的流蘇瓔珞,瓔珞上垂掛著細碎的鈴鐺。風輕輕一吹,那些鈴鐺便隨風而鳴,噦噦爭響。數十名婢女與侍衛,列成兩行跟隨在八寶香輦之後,持著翠玉華蓋、漆盒銀盤,緩緩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