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他還是再次施計,試探了她。
那次在玉清獵苑,他再次遭遇行刺,但在行刺之前,他便收到了烏桓皇子赫連煜的文錦書劄。
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
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
望著這種體製奇怪、反複回文的詩,他驀然想起了兩年前,他還在齊國後宮的時候,不小心撞見的那個雅致場景。
為及時趕到齊國長公主蕭妤枝的及笄之禮,他們一行人,輕車從簡,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終於提前兩天抵達齊宮。
他常服輕裝,在齊國鎮南王蕭佑的帶領下,去往華林殿歇息小憩。
路過太液池的時候,滿池的蓮花蔓生延綿,朵朵葉大如輪,盞盞接連簇擁,幾枝直指天際的翠色荷箭,淡雅悒鬱,輕飄飄地攜出水墨畫中的習習清風。有一名仙姿凜凜的絕色女子,正迎著夏日午後的和煦清風,攜著侍女一起在岸邊設香案,擺文墨,與宮中女眷們吟詩作對、賦詩潑畫。
用了的筆無處滌洗時,便斂衽收裾,輕輕跪於白玉石上,把纖指裏拈的那支赤朱玉筆送到細流清波中。皓腕輕搖,但見清流淙淙,那汁墨便洇開在碧波中,化為一朵嫋娜欲散的水墨花,翩然散去。
用了的筆無處滌洗時,便斂衽收裾,輕輕跪於白玉石上,把纖指裏拈的那支赤朱玉筆送到細流清波中。皓腕輕搖,但見清流淙淙,那汁墨便洇開在碧波中,化為一朵嫋娜欲散的水墨花,翩然散去。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那女子,見她一身白綾素裙,眉目如雪,未染塵埃,便悵然一歎,道:“雲髻峨峨,修眉聯娟。明眸善睞,皓齒內鮮。延頸秀項,皓質呈露。江南水鄉的女子,果真不是生長在北國粗獷地域裏的女子能比得了的,她們穠纖得衷,修短合度。柔情綽態,儀靜矜貴。從來都善於利用自己水鄉的溫婉與柔媚,來舞低楊柳月,來歌盡扇底風,輕而易舉便能俘獲捕擄她們鍾情之人的心。天賦如此,再加之文化底蘊的熏陶,稍加些許心思便回眸一笑百媚生,傾國又傾城。”
鎮南王蕭佑聞言,眸子裏明灩灩蘊涵光華,他垂眸低眉道:“周王陛下,那白衣素裳的女子,正是吾齊王朝的夷安公主蕭妤枝。”
他驚豔無比。
驚豔過後,便隻剩下悵然歎息了。在他印象中,生在天家帝闕的女子,皆是高傲而目下無塵的。她們仗著自己身為一國公主,仗著自己擁有最尊貴的帝胄血統,仗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傾國美貌,常常孤標傲世,目下無塵。天生麗質的女人都有個毛病,總是幻想在自己平靜無瀾的生活中多些英雄俊傑陪襯,多些纖儂婉轉、熾烈絕豔的風花雪月點綴。而在公主之中,這種情懷尤其強烈濃渥。但她們為了保持自己矜貴,提升自己的格調,不得不將自己的真性情掩藏在華麗優雅的冷豔外表下,拒人於千裏之外。
蕭妤枝,大概也不例外。
但他這樣遙遙凝望著她纖細瘦削的背影,看著她毫不知情地同宮中女眷們吟詩作賦,他的內心,竟無端覺得安靜。像是枕水靜聽,笙歌音落,冗長而繁雜的故事隨風而來,在時光的彼岸,徐徐輕漾。
就在這時,隻聽她執筆凝神,低聲淺吟道:“細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她的聲音澄澈淨明,不含一點雜質。仿若是幽幽深澗裏最澄淨的那一捧醴泉,甘甜醇正,回味綿長。又宛如是世間最美的那一隻夜鶯在輕輕啼鳴,歌聲動聽婉轉,淒淒怨怨,悲悲歡歡。
他跟著念了一遍,覺得新奇,便對蕭佑道:“王爺,這種體製的詩,真是奇特,反複皆為回文。”
蕭佑道:“這種回文詩,是犬子蕭子煜興起時創立,卻並未流傳出去,為世人所知。犬子不才,略通文采,自從創立了此種體製的回文詩後,便日日沉浸於此,玩物喪誌,不思進取。夷安公主從五歲開始,便一直居住在鎮南王府,自小,她便同犬子親近。有了這種回文詩後,她也開始了廢寢忘食的作詩生活。但凡見著好的詩詞曲賦,便如著了夢魘迷障般,遲遲移不開目光,直到想出了更斐然精辟的詩詞曲賦,才會抽身離開。這些日子,夷安公主隨著犬子,一直行於線裝書中,遊於故紙堆中,瑟縮在江南的詩格秀裏,放縱文字,妙筆生花,力透紙背。大概是因為看多了書,夷安雖貴為吾齊王朝的長公主,卻並無一點公主的架子,而是平易近人,隨和溫婉,穎慧善良,平時接人待物,無不公正賢明,也常常為他人著想。臣下以為,冰清玉潔如夷安公主,她前世一定就是釋迦牟尼蓮池裏的一朵雪蓮,不慎才從天國中墜落到人間。”
聞言,他再次抬眼去看她,隻見遠方雲深之處,雕樓華台,殿宇連綿,堂皇不似人間。清流碧澗流入玉殿,靜曠源遠,周遭簇擁盈簇的玉簪花,一盞盞盛開,仿佛是燈,又仿佛是蓮,而亭子裏的她,正背對著他,臨風微立,卻比一盞盞玉簪花更潔白明亮,一眼望去,竟讓他心神不寧,恍恍惚惚。
蕭佑正要去打斷蕭妤枝,讓她來向他行禮,卻被他一手攔住,“無妨,就讓她安靜作會兒詩,朕看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