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林在事故發生的當天晚上就已經被公安局傳喚,兩天兩夜沒合一下眼,除了喝上幾口水,粒米未進,不是公安局的同誌不給他飯吃,也不是他刻意絕食,而是他心裏堵著一座山,根本無法吞進任何食物,隻能靠打點滴支撐著。
徐正林無法忘記那慘烈的一幕,當他趕到現場時,一群滿臉滿身焦黑的人東倒西歪地在痛苦呻吟,人群中一個微弱的聲音,嘶啞無助地喊道:“哥……正林哥……”徐正林走近一看,忍不住抱著那團幾近焦黑的人體,撕心裂肺地喊道:“祥子,祥子……楊子祥,楊子祥……”可那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徐正林傷心欲絕,淚如雨下,心裏像被掏了一個大洞,空落落的,一直抱著表弟楊子祥的屍體哭到火葬場的運屍車把表弟的屍體拉走為止。
他和表弟楊子祥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雖然表弟比他小四歲,但他們仍有許多共同語言。他表弟原畢業於哈爾濱工業大學,在部隊幹了四年後,隻混了個副連級幹部,感覺前途暗淡,便堅決要求轉業。如果要在哈爾濱當地安排工作,隻能有兩個選擇,或是到一個事業單位當保衛幹部,或是去一家效益不是很好的國有企業當車間黨支部書記。但如果不要求安排工作,就可以拿到十多萬元的就業安置費。
他選擇了後者,與人合夥開了一家酒樓,但因經營不善,支撐了一年多,不但貼進了十多萬元的轉業安置費,還欠了一屁股的債。表弟雖然文氣懦弱,但一副小白臉也還挺討女人喜歡。在部隊期間,就和一個挺漂亮的哈爾濱姑娘結了婚,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今年剛滿四歲。事業的坎坷經曆,並沒有影響他們的夫妻感情。妻子雖沒工作,但把家料理得整潔、溫馨。酒樓生意虧本後,表弟一家一直靠父母的接濟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
去年春節,徐正林回家探望父母,舅舅一家很鄭重地向徐正林提出要他把表弟帶走,畢竟表弟現在連生活都沒著落,徐正林望著他們一家渴望的眼神,心軟了。他原本不願意有親戚在身邊工作,怕約束自己的手腳,甚至會讓別人說閑話,但無論與舅舅一家的親情,還是他與表弟的感情,他都沒有理由拒絕。
也許是吃過一次虧的緣故,表弟表現得很乖巧,很聽話,盡管徐正林隻是給他安排一個工段長的職位,工資待遇也不高,可表弟沒什麼抱怨,勤勤懇懇地做著本職工作,這一點令徐正林很欣慰。因此,有想過段時間把表弟安排到更重要的崗位上,適當提高工資待遇,誰知會發生這樣的悲劇,現在他怎麼跟舅舅、舅母還有表弟的嬌妻和幼小女兒交代?
有更多的磨難在等待著徐正林,作為此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人,他定然難逃幹係,必將要負法律責任,這一點徐正林心裏明白。隻是他沒想到另一點,公安部門已經考慮到,徐正林若此時出去,隨時可能會被憤怒的民眾亂拳亂棒打死。
已經有一群死者的家屬集聚在公安局門口要求嚴懲責任者,這批人後來又到政府大門口和工業園區管委會門口示威要求高額賠償。徐正林把自己送進深淵的同時,也把胡一民和溫八雅弄得焦頭爛額。
在中國,沒有哪一級官員不怕處理群體性的善後工作,死者的家屬往往會提出一些超乎現實,甚至無理的要求,可你能反駁嗎?能嗬斥嗎?死者為大呀,激怒了死者家屬,隻會使事態白熱化、擴大化。
相關人員所能做的隻有安撫、安撫、再安撫,但要堅持底線不放鬆,輕易不要承諾,不然條件就會沒完沒了,盡管這些天溫八雅和胡一民沒日沒夜在這死者家屬群裏穿梭來往,但仍然很難安撫住死者家屬的情緒。
遠在法國的周遠翔已經得知這一不幸的消息,但不知為何,他沒有及時趕回國,或許他害怕在達川露麵,他也知道這樣的殘局難以收拾。因此,他派了公司一個副總趕到達川處理善後工作,但這位一向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的副總談及什麼條件都不敢做主,事事都要請示董事長。周遠翔煩了,幹脆關機,有關如何賠償的問題遲遲得不到明確答複,死者家屬們的情緒就更加激動,死者的屍體也一直在殯儀館凍著。
殯葬改革後,殯儀館業務量猛增,而服務設施又跟不上,尤其是冰棺數量非常有限,發生這樣的災難性事故,殯儀館根本沒法應急。有的遇難者屍體隻能用冰塊圍起來,時間久了,有些屍體已經開始腐爛,惡臭陣陣。有的死者家屬開始在殯儀館裏砸玻璃、焚燒殯儀館裏的花圈、挽聯等可燃物,殯儀館及周邊地區烏煙瘴氣又夾雜著腐臭味。火葬場工作人員麵對氣勢洶洶、浩浩蕩蕩的死者家屬隻能躲避。殯儀館裏少了悲哀氣氛的籠罩,卻多了幾分殺氣騰騰的氣勢。
達川城內似乎沒有了安寧之地。這段時間,國內多家媒體都派記者駐紮達川跟蹤采訪。特別是網絡資訊,傳播快,影響麵大。隨著電腦的普及,網民數量激增,沒有人用電腦卻不上網的,更關鍵的是智能手機的出現,有手機的人都能在第一時間獲得資訊。達川的爆炸事件,在很短時間內就傳遍全世界。
不可否認的是,最具影響力的媒介還是電視。電視的傳播雖然受到條件限製,譬如,不能隨身攜帶,播放時間段有限製,但畢竟圖文並茂,形象直觀,更多的人會在約定俗成的時間內主動觀看,獲取自己感興趣的新聞。報紙的優勢在於詳述清晰,便於保存,可以自由選擇閱讀時間,但傳導慢,至少需要十多個小時才能傳導給讀者。收音機接收很便捷,發布消息也快,但沒場景圖像不直觀。現如今除了老人家清晨鍛煉身體時會聽收音機,已很少有人用那玩意了。但不管怎樣,發生重大事件時,各種媒體的記者都會蜂擁而至。
達川所發生的這一事件,在世界範圍甚至在中國範圍也不算太大,關鍵是遲遲未決的善後工作引發了一係列的騷亂更加令人關注。現在的人們似乎更關注一些負麵的消息,俗話說出了人們的熱衷:當真理還在穿鞋,謠言已經走遍天下。
有人也因此稱之為當下流行的“壞消息綜合征”。有一調查報告稱,有62%的中國網民表示更願意分享負麵評論。按照“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的理論基礎,新聞本身就是呈現問題的。現代社會,打開電視或當天報紙,壞消息數量還真是驚人,而在一些突發事件的進展中,網絡謠言往往滿天飛,權威通報也就很可能無法成為令人信服的定論。
這種“壞消息綜合征”的根源在於壓力和抱怨。從某種程度上說,負麵報道或多或少可以釋放內在壓力,受眾之所以對這些負麵消息感興趣,往往是因為這其中承載著與其可能共通的命運。
所謂幸福感,很大程度上都是通過比較獲得的。當人們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常常可以用壞消息安慰自己。譬如,在達川這起事故中,我們家沒有親人遇難,也沒有人受牽連,這已經很幸運了。當人們遇事失敗時,也可以用壞消息推卸責任,將不滿都推給外在環境。中國人常說的那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中,包含著小老百姓達到內心平和的民間智慧,其精髓也不外乎如此。
偏愛壞消息還有更深層的人性,這種人性可以沿著進化論一直追溯到人類起源時的遺傳,人類的進化過程使我們總習慣於相信最壞的情況,我們祖先中那些憂慮重重、心神不寧、從未真正放鬆的人更可能躲避災難存活下來,而那些含笑嗅聞鮮花的陶醉者總可能會被別的什麼野獸吃進嘴裏。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類在進化中,抱怨和對壞消息保持關注成為一種防止自滿的生物保護機製,許多人潛意識裏放大了做好人好事的成本和難度,熱衷於衝突而不是和解,甚至於有幸災樂禍的心理,不關自己的事,看看熱鬧心理也得到極大滿足。救死扶傷的最多得到一聲“謝”,送醫院或許還要幫助墊付醫療費,更關鍵的是如果遇上不良之人訛上你,那真是吃不了兜著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國人的普遍心理。因此,就有廣東汕頭年僅兩歲的小女孩小悅悅被碾壓,竟有18個人視而不見、仰頭而過的故事。嗚呼,國人到底怎麼啦?
達川發生的這起事故,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達川市委宣傳部多次召開新聞發布會,將事故處理進展情況及時向新聞媒體和社會各界通報,但確實進展緩慢,不盡如人意。一方麵死者家屬提出要求過高,另一方麵永翔化工達川公司目前沒有一個人可以明確表態。
盡管達川市政府多次督促企業方要做出明確答複,可誰又能答複得了?徐正林當時匆匆開業,連保險手續也沒去辦。保險公司自然不可能理賠,剩下的渠道就是政府埋單。可是這麼一大筆單由政府來買,買得起也要考慮平衡的問題。
之前那起“3·23”事故,八個無辜小冤魂還未散去,還有一些遺留問題至今也未了結清楚,而此次死者家屬提出的賠償金額,遠遠高於“3·23”事故的賠償標準,如果答應“8·19”事故死者家屬賠償要求,勢必引發新的矛盾。
還有一點誰都不願說,但誰都心裏明白,今後死人死不起,賠償價碼越來越高,這個口開了,以後就得按這標準執行,政府肯定不敢貿然答應死者家屬的條件。因此,實質性的解決方案遲遲出不了台。
廣東一家報社的記者方家駿,剛剛大學畢業不久,目前的身份還是這家報社聘用的實習記者。方家駿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很想做出一番事業,讓報社領導對他刮目相看,也想讓自己在報社名正言順獲取一個相對固定的職位,至少可以弄個人事代理的名分,不像現在這樣是臨時工身份,誰都可以對自己頤指氣使,甚至侮辱謾罵。
他一定要做出一篇在全國能引起轟動的有影響力的報道,讓報社領導及同行對他刮目相看。他對達川的現狀已觀察幾天了,雖然前些天他也發了一些動態新聞報道,但都不是他的獨家新聞,而且,這一全國人民乃至世界各地都知道的事件已不具影響力了。
他現在盯住的是達川市政府對這事件處理的態度,老百姓對政府也正有怨言,這把火點起來,場麵肯定是熱鬧的。他連夜起草了一篇足以讓達川市政府官員跳起來的報道,光看標題就讓政府官員難以接受,標題是《達川8·19冤魂未散,政府卻冷眼旁觀》。第二天,這篇報道就在該報的頭版位置登出。
許書記終於發火了,一個晚上他就接了十來個電話,有省領導的、有媒體的,甚至有老百姓的。他連夜召集開常委會,研究目前巨大壓力下的對策,沒人見過許書記發過這麼大的火。雖然過去他和市長之間,在某些決策觀點上不一致,兩人都彼此退一步,小心翼翼維護著和諧的關係。書記管好大政方針,重大決策問題和幹部問題,其餘是政府的事,一般不大過問太細的事情。
對“8·19”事件,他做了一次批示,也掛過電話指示,可久拖未決,事態發展到如此嚴重的程度是他始料不及的。省委領導嚴厲的批評,民眾毫不客氣的責問,媒體的狂轟濫炸,讓他感覺透不過氣來。因此,這次常委會,他對市政府的批評非常嚴厲,已經不去顧及他與市長之間的微妙關係,毫不客氣地指責政府對這起事件處理得不果斷,造成如此被動的局麵。
以往的常委會,總是常委們充分討論發表完意見後,書記做最後總結發言,可這次許書記一開始就明確表態,他要求市政府馬上給死者家屬一個滿意的答複,在市政府力所能及範圍內滿足死者家屬的要求,賠償款由市財政先墊付,盡快說服死者家屬,同意屍體先火化,讓這場風波盡快平息下去。還有媒體輿論應盡量正麵宣傳引導,不能讓這局勢再嚴峻下去了。
會場氣氛肅穆至極,沒人敢出大氣。
許書記環顧四周,見大家都不說話,才又緩緩而嚴肅地說道:“同誌們,我們不要忘記政府前麵的兩個字是什麼?是人民政府,人民的政府不為人民撐腰,不為人民解決實際困難,那叫什麼人民政府?這起事件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政府要主動承擔責任。當然,我作為達川的主要領導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會向省委作出檢討,並在適當的場合向死者家屬、向達川人民道歉。如果大家沒有什麼異議,就分頭行動。”
這大概是達川曆史上最簡短的一次常委會,也是效率最高的一次常委會。
這次常委會是達川“8·19”事件處理的轉折點。拿到賠償款的死者家屬很快就同意屍體火化,也不再聚集鬧事。雖然還有一些後續問題有待解決,如家屬子女的安置問題、傷者後續治療問題等等,但人們似乎看到了政府解決問題的誠意和決心。因此,他們選擇了耐心等候。
這些死者、傷者的家屬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普通老百姓,他們是現實的,他們最需要的就是錢,滿足了他們這個最基本的願望,問題似乎就變得簡單了。
廣東記者方家駿沒有因為這篇報道被重用,反倒被報社炒了魷魚,當天發稿的編輯也被警告處分,畢竟報道中有許多誇大之詞,不符事實。達川市委宣傳部曾多次與這家報社嚴正交涉,列舉了許多反駁的事實,終於使這家報社的社長、總編作出道歉,登報聲明致歉。在當下的中國,記者雖然有時被稱為“無冕之王”,但現在的監督機製也強,記者需要承擔的責任也重,不講職業道德的記者很難找到生存的土壤。
達川“8·19”風波總算告了一個段落,溫八雅他們也終於長籲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