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易總從包裏取出一個盒子,裝傻客氣地補充道:“我不在行,如果沒什麼價值,徐總可別見笑啊。”
徐正林也裝傻客氣地推諉著,盡管他沒打開盒子,但他知道裏麵裝的一定不是一般的郵票。
臨走時,易總從兜裏掏出一把紙條放在徐正林桌上,帶著滿臉歉意地笑著說:“不好意思,徐總,以前誤解您了,我以為您不肯見我。您看,我還找了好多領導寫條子給您,沒想到您這麼熱情,這些條子留給您也許更有用。謝謝啊,我一定盡快拿出您最滿意的方案來。”
有了這樣的摸底,易總心裏有數了。一周後,他適時地把原先醞釀已久的方案發給了徐正林,報價是2950萬元,符合徐正林提出的3000萬元人民幣以內的心理價位,而且明確標著美國原裝進口。徐正林覺得這方案也符合董事長的意願,建議董事長盡快召開董事會,改招標為議標。
現在許多公司,常常是有董事長,卻沒有董事,更說不上董事會的機構了。有的甚至隻有兩三個人的皮包公司,也設立董事長、總經理。周遠翔的集團公司董事會實際上都是他的家族成員,所謂開董事會也隻不過是一種形式。周遠翔並沒有召開董事會,而是簡單地用電話或者和個別在身邊的人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回複徐正林按他的方案辦。
徐正林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一是自己預想的方案得到落實,二是許多領導的交代可以滿意地回複,三是心安理得地收藏到幾枚自己心儀的郵票。最關鍵的還是設備落實了,就能基本保障按時開工。徐正林在辦公室偷偷地笑,在家裏也哼起了歌,周小鳳覺得一向嚴肅的徐正林怎麼最近情緒如此之好,就問是不是有激情豔遇了?
徐正林依然樂嗬嗬笑道:“有豔遇?不就說明你老公有魅力嗎?”
周小鳳於是沉悶著生氣不說話,徐正林隻得又好一陣哄。
一向沉著冷靜的易總得到徐正林同意其方案的回複,也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榧子,然後很隆重地請了顧老等一班子高層人士。一單生意就能有一千多萬元的進賬,這在易總的經商史上也是沒有過的。
40天後,這批設備已擺在達川永翔化工公司的新建廠房門口。徐正林緊鑼密鼓地組織人馬進行安裝調試,一切似乎都那麼順利完美。按他原先預定的,八月八日八點零八分進行開業剪彩已經不成問題。
安裝調試那天,徐正林問公司總工程師歐陽適明:“你覺得這套設備怎麼樣?能不能代表當前國際先進水平?”
歐陽總工詭異笑笑不作答,徐正林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大事不好。但還是緊緊追問歐陽總工,被徐正林問急了,歐陽總工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徐總,我說了,您可別生氣。這套設備是以舊翻新的,而且有拚裝的痕跡,代表不了國際先進水平,尤其是淨化排汙設備這一最後的關鍵環節,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順著歐陽總工手指的地方,在淨化排汙設備右下角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塊黑色小牌,雖然許多層油漆已脫落,斑駁陸離,但依稀可見的兩行小字:“made in china.1999.8”。易總雇傭的工人顯然疏忽了這個細節,徐正林當然認得這行字的意思,刷地一下,臉色驟變。
他本想馬上掏出手機要給易總打電話,想想又覺不妥,自己在這場交易中已經不幹淨,易總要是抖出來,自己也辯不清楚,再說,易總也看不到現場證據,不認可也沒招。關鍵是,這事又如何向董事長交代。
於是,他平穩一下情緒,問歐陽總工:“那這套設備還能運作嗎?”
歐陽總工沉思片刻說:“運作應該沒問題,隻是效率就不是原先預想的了。”
徐正林不解道:“此話怎講?”
歐陽總工說:“目前國際先進水平的生產節拍是每分鍾120米左右,我們測試過這台設備最快功效也隻能在每分鍾80米,而且最後的粉塵,即PM2.5處理效果很難保證,排出的汙水也不夠達標排放。”
徐正林的心一下跌入冰穀,他知道再問下去隻會增加自己的痛苦。他悄悄離開現場,一個人躲回辦公室,苦苦思索著該如何麵對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
起訴易總勝算大,自己有證據,況且設備還有近千萬尾款未付,但動靜搞大了,董事長那邊怎麼交代?搞不好自己職位都難保,易總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可能會把價值十多萬的郵票當著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送給他,瀆職、受賄都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啊。
如果就此運行,僥幸的話也許一時還出不了大問題,可時間久了,終將露出馬腳,而且一旦出了什麼事故,局麵將更難收拾。徐正林深陷痛苦的矛盾中,但有一點他心裏很明白,不能就此便宜了這狗日的易總。
徐正林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努力恢複常態,給易總打了個電話,表示感謝一番,然後說後續的細節問題,希望易總抽空來達川詳談。
易總並沒有以得意忘形的心態度過這段日子,他也擔心有什麼紕漏,最終會讓徐正林或是他公司裏的人發現了什麼問題,畢竟還有許多尾款未拿到手。想起在美國急匆匆地雇傭工人加班加點地翻修、噴漆、拚裝,僅僅一個多星期,可萬一有個疏漏就可能露出馬腳了。自己對設備又一竅不通,帶去的工程師雖然也認真負責,但畢竟太年輕,經驗不足。因此,他接到徐正林電話時,心裏也是忐忑不安的,但聽徐正林的語氣輕鬆,一切平安無事,他才以放鬆的心情駕車到了達川。
達川這個季節悶熱異常,易總一下車就覺得像進了桑拿房,豆大的汗珠在光頭上滾滾落下,他顧不上這些,急匆匆趕往徐正林辦公室。徐正林見易總的狼狽相,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是平穩住情緒,客氣地招呼易總喝茶。又自顧自忙著案頭上的事,這讓易總隱約感到點擔憂。
終於,徐正林忙完事,一副很輕鬆的樣子,拍拍易總的肩膀說:“我們到廠房看看設備運轉情況,如何?”
易總頭上汗珠還在冒,有點心神不寧地跟在徐正林背後。徐正林似乎也察覺到易總的神情,兩人一路上一言不發。
廠房裏那套設備依然靜靜地躺著,雖然已調試過,但未舉行過開業典禮,還有其他諸多方麵的問題尚未解決,不可能現在就投入試生產。
從徐正林嚴肅的表情推測,易總感覺設備一定出了什麼問題,隻是問題是大是小他沒有底。原先,他隻以為以舊代新依然可以運轉生產、短時間內察覺不出什麼問題就可以了。在美國拆卸前,他看過這條生產線一切正常,生產節拍怎樣,效率如何,能否代表現在世界先進水平,這些他不懂。他要的隻是一套進口設備,能運作生產,給人感覺是新的就行。生意場上一個顛撲不破的法則就是不冒一定的風險,就沒有巨大的利潤空間。這一點易總比誰都在行。
徐正林把合同書遞給易總,易總翻了翻,裝傻地問道:“有什麼問題嗎?徐總。”
徐正林強行壓抑的怒火終於噴發了,大聲說:“合同上明明寫著,這套設備是目前國際先進水平。據我們了解,目前世界上生產這種管線最高效率節拍是每分鍾120米。而你們這套設備隻能做到每分鍾80米的生產節拍,能算是世界先進水平嗎?”
易總故作委屈地辯解道:“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當時隻是簡單地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先進、最發達的國家,他們的設備應該就是最先進的。”
徐正林再次怒吼道:“鬼話吧,你,美國是世界最富有的國家,是不是每一個美國人都比中國人富有?你自己不懂,你不會帶懂行的工程師?”
易總擦了擦額頭上不停冒出的汗珠,不斷謙恭地點頭:“是,是……是我們的工作疏忽,下次一定改正……”
徐正林心中罵道,去你娘的,誰還敢和你有下次。但眼下還不能惹急了易總,如果易總抖出內幕,自己將身敗名裂,哪怕是易總現在撂手不管,也會使自己狼狽不堪。
徐正林壓製住心中怒火,把易總帶到這套流水線設備排汙端口,他要拋出最後的鐵證讓易總口服心服,無從狡辯。可是怎麼也找不著那塊貼著“made in china”的小牌子,而且痕跡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徐正林心生奇怪,是誰做了手腳?難道公司裏有內奸?他心裏也在暗暗自責,自己太大意沒有去保護好這證據,哪怕當時拍下錄像或照片也能說明問題。
易總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見徐正林在四處尋找什麼,就知道他在尋找證據,心中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默默地跟在徐正林背後,等待著徐正林再次發脾氣。
徐正林原先想射出的子彈忽然卡殼了,心裏頭憤憤罵道:“狗日的,誰是內奸,敢挖我的牆角。操他祖宗十八代。”
徐正林獨自一人鑽進車裏,氣呼呼地回到辦公室,把易總一人撂在廠房裏,易總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現在徐正林正處於氣頭上,越解釋什麼效果就會越糟糕,不如暫時回避一下。如此想來,就驅車回了福州。
徐正林原定在8月8日8時8分搞個隆重的開業慶典,請示周遠翔董事長,卻被告知,此期間他在法國考察。周遠翔對何時開業,是否搞開業慶典,不作任何指示就匆匆收線。徐正林又是一頭霧水,不知該如何運作眼前這尷尬的局麵。
如果把設備退還給易總,定金和原先一部分預付款難收回不說,工期也耽誤了,自己還有可能被牽扯進去,丟飯碗是肯定的,可能還要身敗名裂。或許現在隻有華山一條路,咽下這杯苦酒,讓設備試運行,暫時也不搞開業典禮,先試運行一段再說。至於易總的尾款,就先擱置著,興許要打一場麻煩的官司。
沒有任何儀式,更沒請媒體進行宣傳報道,永翔化工集團達川公司就這麼悄悄開工了。第一批產品出來後,徐正林的心裏寬慰了許多,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一場天大的災難已經虎視眈眈地盯上了他。
半個月後的一個傍晚,徐正林正在組織第一批產品的銷售。突然間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大地為之震動,情知不妙,一定是生產車間發生意外情況,趕往現場的途中,就接到公司保安隊長的電話,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公司排汙車間發生爆炸,已有四名工人當場身亡,還有十幾名工人傷勢嚴重,已打過120急救電話,但救護車還未到位。
工業園區離城區十多公裏路,且路麵還未鋪設完工,救護車很難做到承諾的城區15分鍾內到達現場。徐正林趕到現場時,又有一名工人斷氣了。車間已經麵目全非,現場混亂不堪。黑暗裏,東倒西歪的設備,驚慌失措的人影,哀叫連聲的傷者,現場一片世紀末的悲慘景象。
更為嚴重的是,由於淨化排汙車間被毀,大量未經處理的汙水,滾滾如醬油般的黑水衝出廠房,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直接撲向北秋江與閩江交接口上遊十多公裏的地方。但徐正林已經顧不得這些了,眼下最緊急的是救人性命。
十多分鍾後,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是110警車,緊跟其後的就是溫八雅的車,然後陸續到達的是胡一民和劉市長的車,最後到達的竟然是救護車,而且隻有一輛。大家手忙腳亂地把最危重的傷員抬上,其餘輕傷員隻好用小車,送往醫院急救。由於搶救不及時,途中又有兩名工人咽氣。後來在醫院搶救過程中,兩名傷者因傷勢太重,十天後引發感染死亡。這起事故前後共造成九死十一傷的慘重結果。
遠在山東威海出差的市委許書記,打回電話指示市政府要立即成立“8·19”事故處理領導小組,由胡一民擔任領導小組組長,溫八雅擔任副組長。雖然設了事故調查組、醫療救護組、環境整治組、安全保衛組、接待組、親屬安撫協調組等許多專門的工作小組,大家夜以繼日地工作,但這起事故影響麵太大,特別是飲用水汙染引起市民的公憤更是難以安撫,單靠這幾個工作小組,根本無法平息事態。
永翔化工達川公司雖已停產,但事故中泄出的大量汙水具有很強的毒性,被毒死的魚漂白了北秋江。時值酷暑季節,江岸兩邊惡臭熏天,這種味道甚至都飄到了達川城區。
達川自來水公司取水口正好處於北秋江水流最平緩的地段,仿佛就是一處平靜的湖麵,大量的死魚在這裏囤積,這樣的水源再怎麼淨化處理也無法飲用。炎熱的天氣,斷水一天也會使市民備受煎熬,何況達川全城已停水三天了。
全城的消防車夜以繼日地在各居民區送水,從達川周邊縣市也調用了多輛消防車,但仍滿足不了達川全城居民的用水需求,群眾怨聲載道,搶水的,毆打的,偷盜的,時有發生,達川城陷入一片混亂中,最後動用了公安、武警甚至武警部隊,才使騷亂得以平息。
溫八雅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作為“8·19”事故處理領導小組副組長,他奔波於幾個工作小組之間負責組織協調。但他更多的時間是待在被汙染的自來水取水口荔灣潭,指揮清理死魚爛蝦問題,還動用了幾台大型疏水設備,盡可能使荔灣潭的汙水早日排換幹淨。
他深知這項工作的重要性,早一分鍾供水,達川市民就早一分鍾得到安撫,這事是由工業園區內的企業引起的,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點他比誰都清楚。隻是他不明白,轉換了一個工作崗位仍然要被這可惡的黑水纏繞著,總擺脫不開它。萬幸環境整治組的工作卓有成效,三天後被汙染的痕跡基本清理幹淨,取水口的水經檢測也基本達到取水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