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李海平,院中病人無不稱道。1985年,八旬老人楊永義不幸過世。這位在1973年入院,接受治療的麻風病患者,臨終之前所念念不望的,便是他救命的恩人李海平。入院之時,楊永義的手腳已嚴重萎縮,小拇指般大小的結節又布滿全身。病痛的困擾,令他感到痛苦不堪,脾氣自然相當暴躁,常對著醫生大光其火。而這時,李海平總是滿臉含笑,從不計較老人的言行。
這還不算。楊永義又從不遵守醫院規章。常常夜半下山回家。一天夜裏,李海平和杜代榮院長由病房夜巡返回住處,竟突然聽到山頂不遠的巨石下,隱隱約約地傳來了陣陣呻吟。
原來,正是楊永義在返山的途中滾下了陡坎。此時,鮮血已經染紅草叢,看樣子,楊永義傷得不輕。冒著被傳染的風險,杜代榮手提馬燈,李海平則牢牢按住老人的動脈,就地止血,並攙扶著老楊,回到醫院,在昏暗的燈光下,進行縫合。
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他和病人已建立了一種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融洽的關係。李海平知道,麻風病人所需的,絕不僅僅隻是藥物方麵的治療,其內心深處,更還渴望著一種溝通、一種理解和無微不至的關愛之情。一有時間,他都會陪著病人,聊天談心,談病情,也談生活,鼓勵他們調整心態,讓明媚的陽光,寫意對人生的希望。
代寫書信、代購物品,這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李海平都毫無怨言地一一代辦。他還經常從微薄的收入中,擠出錢來,給病人購回滋補和日常的用品。日久人心暖。漸漸地,患者們也將他當作親人,不願傾訴的話,難言的心事,他們都願在李醫生的麵前盡情傾吐。
麻風病患者是一個特殊群體,在其背後,一樁樁往事讓人心酸,也令人唏噓:他們中,有的9歲便失去父母,靠給叔叔放牛糊口,16歲進病房,直到現在60多歲,還不知道父母模樣;有的入院已經年餘,卻無親朋前來探視……麵對這些無法忍受社會的歧視,即便病愈也不願離開山寨,在臨終之前還思念親人,隻望能見上最後一麵的患者們,感受著他們遠遠勝過軀體折磨的心靈的痛苦,李海平的內心充滿著同情。作為醫生,除了盡力醫治病員,他所能做的,便隻是力所能及,為其營造溫暖、和諧康複的環境。在他的心目中,麻風病醫院,絕對不能成為社會遺忘的角落。
1973年入院的病人裏,還有一位叫王應中的患者,因患瘤型麻風病而被政府隔離治療。夫妻二人,身邊共有3個子女,日子雖然非常清貧,卻也算得和和美美,家庭融洽,恩愛無比。然而,這一場變故,卻在家中埋下了陰影。入院還不到三年,他的妻子便找上山來,吵鬧著要求離婚。李海平好言相勸,並耐心講解麻風病的成因和治療之後所能夠取得的療效。在他的努力下,小兩口最終和好如初。從這以後,王應中逢人便講,李醫生真是個大好人,要不是他,自己這一家也就完了。
醫院的條件是艱苦的。別的不說,光是住宿便很成問題。寢室內,常年潮濕,床下的稻草和辦公桌的抽屜內,都一年四季長有白黴。因潮氣太重,李海平和他的同事們,皆不同程度地患上了關節炎。
這還不算,更為艱苦的是,鳳凰寨山高路險,而病人所急需的藥物和生活用品,卻需每日背上山頂。順著山間的羊腸道,李海平每天都要來來回回地往返奔波。冬天還好,一到夏季,特別是烈日當頭的三伏天,稀疏的樹林,根本就阻擋不住驕陽的暴曬,用不了多久,便全身濕透,汗如水流。中暑乃至於中途休克,都常有發生。
從辦公的地點到病房,路程大約兩裏左右,雜草叢生而青苔密布,稍不小心,便會踩進七八寸深,牛糞和稀泥混雜其間的深坑。夏天上山,不穿長褲,一去就是三四個小時,不穿靴襪則很難想象。
鳳凰山上毒蛇橫陳,紅黑青黃花,各色長蟲出沒無常。特別是夜間巡房,獨自一人則更需謹慎。麻風院內,不少的同事都曾被毒蛇咬過,李海平也不例外。好在帶有解毒藥品,幾次遭遇都有驚無險。
采訪中,李海平數度談到他難忘的經曆。一回,他和妻子從嶽池縣一名患者的家中出診回城,走著走著,他突然不見了蹤影。妻子頓然緊張起來,返身去尋,這才發現,李海平已滾進了山溝。鼻青臉腫的他爬將起來,滿不在乎地摸摸頭頂,又接著趕路。
1982年5月的一天,為了尋拾引火所用的柴草,他不顧危險,爬上了一棵一丈多高的柏樹。正要割柏椏,樹枝卻“啪”的一聲,折成了兩節。而他本人,也直直地摔落在地上。腳跟著地後,李海平頓覺疼痛難忍,不大工夫,腳變腫成了饅頭般大小。送院檢查後,這才發現,是左下肢踝關節距骨骨折。而今的他,爬坡上坎都隻能靠著腳尖觸地,因其難治,已終成殘疾。
鳳凰寨中的村民們,大都知道李海平和他的背篼的故事。一次,小李醫生購物歸來,一腳不慎踩上了青苔,竟差點滾下萬丈山崖。驚魂之餘,他想到了背篼:如果用竹簍盛物,既能省力,雙手也可保持平衡,豈不是一舉兩得麼?從此之後,李海平和他的背篼,便在這方圓百裏,化成了一道獨特而靚麗的風景線。但凡見到有背篼的身影,父老鄉親都能遠遠地辨認出來:他們的李醫生,又來巡山了。
山道彎彎,其間的艱辛無人能知,但年輕的小夥卻毫不畏懼。在他看來,自己是醫生,而醫生的職責,原本就是救死扶傷。內心深處的使命感,人道主義的責任感,早已將他百煉成鋼。
曾幾何時,李海平也曾有過“跳槽”的機遇。1973年,蓬安縣衛生防疫站站長親自上山,找到了業務精通又作風過硬的小夥子,二話不說便單刀直入地言明來意,想調小李到院方工作。誰不想有一個舒適的環境,更何況縣城?但此時的李海平,其血脈已深深地融入了麻風病院的一草一木,他委婉地拒絕了站長,也拒絕了一次徹底改變自身處境的絕佳機會。
山居生活是艱難的。從山腳的鳳石鄉,一直登上鳳凰寨頂,還身負20多公斤的重擔,爬坡上坎10多裏路,這樣的勞累,已絕非常人所能承受。
山居生活是孤寂的。夜幕低垂後,山風嘶啞,野狼低嚎,除此之外,就再難聽到其它聲響。這樣的孤獨,也絕非常人所能堅持。
山居生活是淒冷的。老婆孩子暖被頭,這對李海平,無疑隻是偶爾懷想的一種溫馨。更何況,他的父親癱瘓在床,大便小便無法自理;他的妻子,常年多病,可病塌之上,也無人為她端上一碗暖暖的熱粥;他的母親,一生操勞,可到晚年,還隻能靠撿二碳為生;他年僅7歲的二兒子,背患毒瘡還下地背苕;而他的大兒子,就連婚禮,也是在醫院舉行……父親病危他無暇顧及;母親身亡,直至3天以後,他才接到了喪訊。崎嶇的大山,未能阻擋他堅定的信念,凶險的傳染病,也未能摧垮他不屈的意誌。然而,在父母的墳前,李海平,這位鐵骨錚錚的男子漢,卻失聲痛哭。他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患者,對得起方圓20多裏的父老鄉親,卻唯獨對不起生他養他的身生父母,和攜手相伴數十年,相濡以沫的賢內助。
挺過來了,一切都挺過來了。然而,無知和偏見,卻深深地刺痛了他善良的靈魂。
為了宣傳防控知識,李海平走村入戶,發放傳單。然而,不明就裏的城裏人,一聽是麻風病院搞宣傳,傳單一甩扭頭就走。那樣的舉動,那樣的神情,那一份明顯的鄙視,讓人見了,比冷言冷語的譏諷還更難受。
一次,為了消除社會誤解,李海平獲知某隊要放電影,便事先征得隊部同意,決定利用放映之前的一段時間,展開一場選講活動。可手拿其通宵熬夜而精心準備的宣講材料,上台不到5分鍾,場下觀眾就連聲起哄,有的喊“滾”,有的則指使小孩,將橘皮之類的物件扔上台來。一個雞蛋,竟也直直地飛上看台,重重地砸在了李海平的眼鏡上……
回到住處後,李海平流下了眼淚。除了在父母的墳頭,這當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的流淚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所無怨無悔從事的事業。此時的他,也突然想起了1976年夏天,他在患者劉誌勇的家中走訪,一向和氣的老劉,對他所說的那一番話來:“我們這種人,別人看不起,老遠見了就躲開,活起沒意思,您也就別再來了……”
麻風病人也是人,難道他們,就沒有一絲自我的尊嚴麼?同飲一江水,遠遠近近都是鄉親,難道做人,就不該有起碼的良知麼?現今的世道,怎麼越來越難琢磨了呢?李海平的臉上,隱隱現出了一線不解,但其內心,卻更加堅定了為了消滅麻風病而奉獻一生的信念。
春在人間行
從此之後,李海平的工作也更為努力。如果說,以往的他固守在鳳凰山寨,還隻是因善良的本性和職業的操守,那從今往後,其脊梁所托的,則更當是一種神聖的使命了。中央不是反複強調,要不遺餘力地消滅這一人間的瘟疫麼?那自己和身邊的同事們,任重道遠,更當珍惜這戰鬥在滅麻第一線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