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有著莫名的憂慮與緊張。兒子能夠這樣清楚明白地說話,自然是好事;但卻是在烏朗賽音圖帶他出去打了一回獵之後……
宋域沉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滿地皺起了眉。
昭文一見他這樣子,心就軟了,躊躇片刻,還是小心地給他解釋了一番:宋域沉剛剛出生時,輕得像一隻小貓,嬤嬤怕養不活,要給他起個小名叫阿砣,昭文覺得委實不雅,改成了“阿沉”;他生在七夕,一落地就不是尋常嬰兒那種紅皺皺的樣子,而是粉嘟嘟的,就像香案上供的七夕童子摩合羅一般,所以烏朗賽音圖順口便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小名。
宋域沉放過了這個答案聽起來很清楚易懂的問題,但是緊接著問了一個更要命的問題:“姆媽,宣王是誰?”
昭文怔住了。良久方喃喃答道:“宣王……你該叫他伯外祖的。”
趙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曆來講求精習武藝,搜羅天下武林中奇才傑出之士,因此從第二代宣王時起,宣王府便負起了統領江東白道武林、專司鏟除各地強橫勢力之職。最後一任宣王趙琤,論起輩份來,正是昭文的伯父。宣王府曆來子息艱難,因為多年無嗣,宣王曾經接了好些宗室子女在府中教養,昭文也曾是其中之一。後來因緣際合,宣王尋回了在東海長大的惟一子嗣雲夢,封為東海公主,永鎮東海,宋亡之後,蒙古人幾次派水師出海搜拿,均無功而返。
蒙古人南下之際,宣王守宣州一年有餘,直至臨安城陷、太後與幼帝送上降表、被擄北上,宣王憤極,吐血而亡,臨終前留下遺言,以保全宣州一城為條件,開城投降。
宣王的陵墓,就在敬亭山上,每年祭日,宣州將軍烏朗賽音圖都會親自前去祭典。
不論是為了尊敬宣王的勇武忠誠,還是為了籠絡那位有實力操控東海與南洋商路的東海公主,又或者是為了盡快安定江東人心,烏朗賽音圖都會將姿態做得很足。
所以,曾經在宣王府中教養數年、與宣王有著血脈之親的昭文以及她所生的宋域沉,在將軍府中頗受優待。
他們母子二人,是一塊活生生的安撫招牌,也是戳在宣州甚至於整個江東漢人眼中的一根尖刺。
昭文雖說生長於深閨,終究也是在宣王府中呆過不少時日的,自是明白這其中的曲折與緣由。
但是這一切,她怎麼同隻有三歲的宋域沉說清?
想了又想,她隻能簡截地向宋域沉解釋,宣王是他的伯外祖,也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再過一些時日,他們便要去祭典宣王。
這個解釋,很符合白天裏烏朗賽音圖和那名刺客提到宣王時的那種語氣。宋域沉覺得甚是滿意,也因此更為迷惑不解:“那,宣王為什麼要殺我的阿布?”
昭文也聽說過白天裏的刺客一事,本以為宋域沉年紀小小,不會明白也不會記得這樣的事情,冷不丁被他這麼一問,臉色立時刷白。
原來在阿沉的心中,平日裏很少見麵的烏朗賽音圖,竟有著這樣重要的地位!
昭文許久不曾說話,宋域沉等得不耐煩,扯著她的衣袖使勁搖了搖。昭文想來想去,心知這件事情沒法含糊,隻得柔聲解釋道:“那個刺客,隻是敬仰宣王而已,其實並不是宣王的舊部,不算宣王的人。”
烏朗賽音圖與宣王舊部之間那個心照不宣的約定,昭文前些時候已經略有所知,為此也暗自放下了久久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隻是這個約定,卻是沒有辦法對宋域沉解釋清楚的。
宋域沉隻需要知道,姆媽滿懷崇敬追念對他說起的宣王,並沒有想殺掉他的阿布,也就心滿意足了,因此沒有再追問下去,昭文不免暗自鬆了一口氣。
再聽了一段《三字經》之後,宋域沉忽而說道:“姆媽,我不喜歡人之初性本善,我喜歡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昭文從善如流,換了《千字文》來念,隻是,低頭看看懷中沉靜專注的小小麵孔,昭文心中,難免生出一點疑慮來:“阿沉是不是能夠聽懂這些,所以才會有所偏好?”
這個冬天,昭文開始教宋域沉識字描紅。那頭幼狐一聲不吭地趴在案頭,安安靜靜地等著宋域沉做完功課後領著它出去騎馬。
窗外竹枝橫斜,梅花初放,暗香徐來,與窗內博山爐中的嫋嫋香霧纏繞在一起。
每當此時,昭文總有錯覺,自己仍然是深閨中那個錦繡圍繞、不知愁滋味的小縣主。
但是這樣的錯覺,很快便被打斷。
烏朗賽音圖給宋域沉配了兩名衛士、兩個奴隸以及四頭獵犬,外加一匹小馬,不論風雪,每隔兩天便要隨他出城打獵一次。整個白天,他們都消磨在原野上,有時走得遠了,還得搭了賬篷宿一夜才會回來。
每次從城外回來,宋域沉身上都會帶著那群人特有的酒氣汗氣與血腥之氣,雙頰緋紅,兩眼閃亮,看得出他其實很喜歡那種縱馬奔馳、張弓搭箭的感覺——雖然他的小馬隻能跟在大隊後麵慢慢跑,一張小弓也隻能射到身前十步。
昭文不能不害怕,害怕她心愛的兒子,會變得和那群野蠻人一樣。
好在宋域沉也同樣喜歡偎在她懷中聽她講解那一卷卷書冊,能夠坐在案前專心練半個時辰的字,對於那些不時送到昭文麵前的珠寶玉石、珍玩首飾,更有著讓昭文驚喜的眼光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