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沉正在發怔,一滴血忽然落在了幼狐雪白的皮毛上,他轉過頭,看見了身後那個人臉頰上被箭枝擦出的血痕,第二滴血正好落在他的麵孔上,尚帶著一點溫熱。那個人伸手擦去他臉上的血跡,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臉頰上的血痕。
宋域沉伸出手來,想替那個人拭淨血痕,可惜人小手短夠不著,他掙了一掙,沮喪地發現,除非那個人低下頭來,心中一急,忽而叫道:“阿布!”
那個人正警惕地掃視著原野,聽得他這聲呼叫,立刻低下頭來,四目相對,一隻小手高高舉起,費力地擦拭著那個人臉上的血痕,不過宋域沉很快發現,隻用手是擦不幹淨的。
他得想點兒別的辦法。
但是那個人忽然將他緊緊按在了懷中,大笑著道:“摩合羅總算叫我‘阿布’了!”
很奇異的是,從這句話開始,仿佛一扇門突然打開,宋域沉發覺自己從此可以將周圍人說的話都聽得清楚明白,並且意識到,他有兩個名字:在那芳香溫軟的天地中時,喚作“阿沉”;在這肅殺的原野上時,叫做“摩合羅”。
此時那隊騎士已經將目力所及的原野全部搜索了一番,僥幸未死的一名刺客,被拖到了宋域沉的馬前。他身後的那個人略略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審視著地上的那名刺客。宋域沉也好奇地探過頭去看。
地上那人喘息著恨恨地叫道:“烏朗賽音圖,你今日就是算殺了我,終究也逃不了一死!”
宋域沉身後的那個人說道:“你們這些南蠻子,腦子真不開竅,就算殺得了我,又能怎樣?大汗很快便會派出下一任宣州將軍,你們還能殺盡每一任宣州將軍不成?”
宋域沉聽不大懂他們的對話,卻聽得懂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每次姆媽和她身邊的人,逗他說話卻不成功時,就會冒出這樣的語氣來。這讓他不知不覺便笑出聲來。
地上那人立刻瞪他一眼,隻是那恨不能砍他一刀的神情,下一刻便變得如同見了鬼一樣的驚駭。
烏朗賽音圖將宋域沉的身子挪了一挪,讓地上的刺客將那張酷似其母的小小麵孔看得更清楚一些:“你們是要連昭文縣主的兒子一道殺了嗎?昭文是你們那位宣王爺的侄女,按漢人的算法,摩合羅可是宣王的侄外孫。”
地上那人狠狠地“呸”了一聲:“韃子的兒子,不配作宣王爺的侄外孫!”
烏朗賽音圖冷冷答道:“孛兒隻斤的血脈,比起你們的趙宋皇室,隻高不低!不過,你們既然瞧不上,那麼摩合羅的阿布,也不需要看顧宣王的陵墓了!”
地上那人語塞,瞪著眼不再吭聲,顯見得即便是宣王的陵墓,在他心中也萬分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烏朗賽音圖不再同他多說,直起身來,喝令道:“咱們死了九個人,方圓九裏內的村落,盡數給我屠了!”
地上那人大驚失色,拚命掙紮怒罵起來,卻被兩名騎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拖到稍遠一些的地方,便是一刀揮下,踢倒屍體,將頭顱掛在鞍邊回來複命。
而遠處那個九裏之內的村落,很快冒出火光與黑煙,哭叫聲在原野上傳得很遠。
宋域沉閉緊了嘴,默默看著,懷裏那隻幼狐,也安靜得不同尋常。
這是宋域沉記憶中最早的血與火,他厭惡這樣的野蠻與殘暴,卻又下意識地強迫自己去麵對而不是逃避。孩童與幼獸一般,天生便有著趨利避害的本能,這本能讓宋域沉隱約明白,如果今日他不敢正視這樣的血與火,後果也許更糟糕。
烏朗賽音圖大是滿意,他一直擔心,摩合羅會被昭文縣主嬌養得如同漢人的閨秀一般不中用,今日看來,小小年紀的摩合羅,不但天生便懂得與野獸打交道,更能夠這樣鎮定地麵對著原野上的殺戮,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配得上孛兒隻斤的血脈,沒有被那窩囊廢的趙宋皇室的血統給拖累得百無一用。
宋域沉臉上與手上的血跡,讓昭文縣主一見之下便慘白了臉,從烏朗賽音圖手中接過熟睡的兒子時,雙手都在微微顫抖,一抱到自己懷中便迫不及待地上下檢查了一遍,確認兒子毫發無傷,方才長籲了一口氣。
國破家亡,昭文縣主沒有力量拿起刀來對抗擄走她的人,也沒有勇氣殺死自己,隻能在宣州將軍的後院之中,閉緊了雙眼,苟且偷生,懷中這個小小軟軟的孩子,是她和身邊這些舊日嬤嬤侍女們惟一的寄托。
如果沒有這個毫無保留地依戀著她、從長相到性情都與院子外麵那群野蠻人毫不相似的孩子,昭文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這樣自欺欺人地閉著眼活下去。
一覺醒來,房中已是燭光搖曳。床上那個小小身子剛剛從被褥中伸出手來,坐在燈下看書的昭文,已經發覺,轉身過來抱起他,嬤嬤隨即遞上黑貂裘,將宋域沉裹得牢實,半點寒氣也透不進來。
喝了一碗蓮子粥,吃下幾塊細點,昭文抱著兒子重新坐到書案前,輕輕搖晃著,給他念《三字經》——近些時候她仔細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也許是太心急、給兒子念的書太多,所以才看不到成效,因此決定,一段時間裏,隻揀一本淺顯易懂的,反複誦讀。
宋域沉聽了一會,忽然轉過頭來道:“姆媽,我有兩個名字。”
他吐字清晰,語句連貫清楚,大不同於以往,昭文一時間竟呆了一呆,待到明白過來兒子在問什麼,不免又呆住了,好一會才輕聲答道:“是啊,阿沉是有兩個名字。阿沉喜歡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