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把孩子重新包好了。那動作緩慢、沉重,像沉沒的船,沉到了海底,從此無聲無息。倒顯出沉穩來了,她的手在紮腰間的帶子,一板一眼,像機械。她忽然嘟囔了一句:
“好在你爸死得早……”
什麼意思?是慶幸父親死得早,要不他也要絕望?我讓我們家斷了香火了。原來我也並沒有續香火的意識,甚至對之嗤之以鼻。此時驀然有了,而且很強烈。
父親一生都為我而欣慰。他隻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他自己也是獨苗。他當初好不容易才有了我這麼一個兒子的。之前全是女孩,全都溺了馬桶。在我出生後,父母仍想再要男的,但卻仍然是女的。因為有了我這個兒子墊底,才把她們留了下來。我的兩個妹妹都是這樣留下來的。所以我一直覺著自己的生命很沉重,殺死了那麼多個姐姐,又是兩個妹妹活著的基礎,更是父母的希望。莫非因為這,我才急著要生?為了遂父母心願。可卻讓他們絕望了。
我兩個妹妹也神色黯然。她們默默地幫著換尿布,洗屁股,沒有逗孩子,沒有表現出對這新生外甥女的愛。母親在跟她們絮叨:當初怎麼就沒想到偷偷處理掉?比如買通護士,讓她把孩子送人。在醫院產房,有專門一些人來收集新生兒拿去賣的。或者,索性讓護士弄死!
我嚇一跳,這種話我常聽到,可這是對我的女兒!女兒在繈褓裏看著我,我心如刀鉸。人哪,真是殘忍的東西!她們自己不也是女的嗎?她們自己當初就險些被扼殺,一直被嫌棄。也許她們根本就沒有覺得對她們不合理,女的本來就是卑賤,就應該少得,少吃,應該多做事,帶弟弟,做家務,伺候男人。我從小就覺得做女的很苦,莫不是因此不願意生女孩子了?
親戚們來了。聽說是女孩,他們都稍微收斂了神色,顯示出哀悼的表情。就是無所謂的,提著花籃、水果,一進門,就大聲逗笑,見氣氛不對,尷尬了,慌忙收斂。他們說的共同的話是:
“生女孩也好呀!也好,也好……”
生男孩是“好”,生女孩隻是“也好”。我是語文教師,這詞語辨析,還是懂得的。
更有甚者,轉到門外走廊,把紅包裏的大票抽掉一張,被我撞到了。生了女兒,居然賀禮也可以少給了。
還有一個親戚,眨著眼睛,笑著,神情曖昧。她說:“女孩比男孩好呀,男孩隻是大皮襖,女兒是貼身小棉襖!”
“那你為什麼就要大皮襖?”
母親頂了她一句,端起尿盆,從她麵前撞過去,把她撂在房間裏。她是老家來的遠房親戚,應該叫嬸嬸吧,自己生了五個孩子,全是男的。讓我們倍感自卑。她那丈夫,我叫叔叔的,一跟人吵架,就站在自家門口衝人喊:
“吃得消的就來!咱家男孩一排站過去,萬裏長城一樣!鬥爭也鬥爭得贏,就是打仗,也打得贏,搶也搶得贏,再沒有,逃荒也挑得了擔子,跑得贏。”
這遠房叔叔在城裏拉板車,據說掙了不少錢。他回來了,就坐在自家門檻上,斟上一小盞老酒,把幾個兒子叫到跟前,讓他們一個個叫他爹,然後狠狠搓著他們的頭罵:
“嘿,臭小子!”
又無限感慨地說:“兒啊,你爹這千辛萬苦,都是為你們做呢!”
現在我體會到了,說這話的人,一定有一種瓷實的感覺:我辛苦得有價值,我有兒子!他們會延續我的生命。看他們虎虎有生氣,腰板子粗粗的,脖子梗梗的,走起路來左突右撞的,像一隻隻小老虎,很快就要衝到社會上去,搶奪這世界的份額了。對了,份額!莫非是這原因?他們家什麼份額都比人家多,分田也分得多。她卻得了好處賣乖了。她跟著我母親說:
“真的咧!你看,咱們家這一窩子和尚,連個說貼心話的都沒有……”
母親應:“那當初怎麼不將他們溺馬桶了?”
那嬸嬸臉色變了。母親也過份了,也許是因為絕望?過去不如人,還有希望翻身,現在沒希望了。母親耍潑了,她轉回來,叫:
“你生男孩怎麼了?我就生女孩,我就偏喜歡生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