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2)(1 / 3)

她幹脆去搡那嬸嬸,要把她趕走。在場的其他親戚來勸,她也不聽。我從沒瞧見母親這麼凶過。她甚至連其他親戚也一起啐了。好像她打定主意,要跟親戚們都斷絕往來似的。我們已離開老家好幾年了,我在上海工作,把母親接來了,兩個妹妹也嫁到了外地,老家的房子早荒廢了。倒是老家人常來找我們,看病呀,辦事呀,母親樂此不疲,覺得有麵子:我雖然隻有一個孩子,但是這孩子比你們都有出息!可是現在還是沒麵子了。“你們,別以為吃著鴨蛋就可以說太平。吃著鴨蛋說太平,你們以為就永遠有鴨蛋吃?”母親咒罵了。

他們臉色全變了。那嬸嬸拉下臉,道:“我就是一定有鴨蛋吃!怎麼樣?我就是會生男孩,怎麼樣?我的大兒子又要生男孩了!怎麼樣?”

母親道:“你就能打包票?”

對方應:“就能!”

母親道:“B超也信不過呢!”

對方道:“不用B超!我們家就是生男孩的種,流了也是個男的,溺馬桶也是個男的!”

對方昂著頭。生男的就趾高氣揚,生女的就低人一等。其實鄉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生男生女。他們沒有科學知識,隻知道,自己肚子爭氣。生出男孩了,男人又覺得是自己武器尖端。她的丈夫,那遠房叔叔就老是戳著自己的生殖器說:

“我種裏就是生男的!”

03

生男生女,還真跟這有關。跟本事有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一見大猛,這意識就像蒸熟了的蛋白,現出形來了。

同事們問:“生了?”

“嗯。”我回答。

“男孩還女孩?”

“女。”我答得很簡略。

“好啊,千金!”他們就說。

操,還美其名為“千金”!漢語真是有意思,“逃跑”,卻也可以說成“撤退”;明明是“愚蠢”,卻說成“純樸”。當然這裏也含有諷刺,我們學校一個老師常說傻話,他一說,同事們就笑道:“你真純樸啊,你真純樸!”當然笑的人也把自己叫“敝人”,或是“鄙人”,這勿寧是一種炫耀。我老家還把男孩叫“畜牲”的。我倒寧願不要這“千金”,生個畜牲,我是畜牲他爸。雖然他們都是知識分子了,平時也都在嘲笑重男輕女,但他們未必心裏真這麼想,不過是知識分子心思藏得深罷了,甚至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到潛意識裏了。比如那個邱老師,唯唯諾諾,膽小怕事,難說就不是因為生了個女兒。或者因為這樣,才生了女兒了。他哪有生女兒的相?大猛總說。大家就問:“那你生男孩還是女孩?”

答:“我怎麼可能生女孩?看我這樣子,是生女孩的相嗎?”

仔細看他,倒還真有點生男孩的相。首先是胡子,絡腮胡,雖然沒有蓄起來,但是看得出那蔓延之廣,從鬢到腮,到唇上,到嘴角,到下巴。青青的,被刮掉了,更顯示出他的自信,無所謂,反正老子刮了還會長。而我卻不同。我照鏡子,這是典型的中國人的臉,唇上有點毛,但不茂密,下巴也有點,但隻是山羊胡子,翹出幾根。我常常會想,自己為什麼就長不了絡腮胡呢?我們過去把北方少數民族稱為“胡”,說是蔑稱,其實倒是我們卑怯。他們是如此的膘悍,屢屢征服我們,我們對他們愛恨交加,就像女人對男人一樣。大猛姓孟,對學生態度粗暴,會打學生,做事剛愎,我行我素,所以大家叫他“大猛”。聽說當初他追他老婆,就完全不征求對方的意見,拽上她的手:走,看電影去!就這樣把他老婆征服了的。這樣的人,似乎的確會弄出男孩來。

大猛喜歡談生男生女的麵相。“我瞧見一個人,一看,他就是生男孩子的相,果然就是!”他說。“邱老師嘛,一看過去,就是女孩!”

他剛調來學校,對邱老師一點也不了解,怎麼說得這麼準?我想隻是瞎蒙的。他說,是概率。

怪不得!他是數學老師。但概率畢竟是概率,歸納出一百個,還有一百零一呢!所以大家仍說他是狗撲到了屎——僥幸。他說,這裏有科學原理。

大家笑了:“還科學呀?”

一個說:“那你還來這裏吃粉筆灰、賣命?你可以搬張凳子,坐在路邊大榕樹下,涼快著給人看命去呀!”

又一個說:“怎麼可能在路邊?科學院都要八抬大轎把你請去呢!現在中國,男女出生率嚴重比例失調,把你請去,看哪些會生男孩的,把他閹了!”

他也笑了。但是過後他照吹。更邪乎的是,他還說自己懂得生男生女的秘訣,說得我將信將疑的。與其信其無,不如信其有,我決定生孩子時,還是悄悄去請教了他。當然我沒有直說是自己想要個兒子,隻是裝作閑聊忽然提起,在大家都不在的時候,我問:“喂,你真的能掐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