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1)(2 / 3)

那鄉下人也笑了。然後繼續說。但是說到哪兒了?記不得了。“說啊,說啊,這個這個……”我隻能這樣支吾著,延續著說話的狀態。“簡直封建愚昧透頂!”我記起來了,叫道。我記得最後是把鄉下人駁得體無完膚了。他隻能狡辯,他越是狡辯,我越反駁,我的思維就越是轉得快,越不需要經過大腦,全憑慣性。鄉下人被激怒了,粗著脖子喊:

“你們城市人懂個屌!咱農村有實際問題!”

我應:“什麼問題?還不就是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嘛!”

“不是!”鄉下人辯,“我們農村,沒有男孩,誰來幹農活?沒有兒子誰給養老?生了女兒,到頭來全是潑出去的水!”

潑出去的水!真是了。養了半天,都是別人的,操他媽的虧!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抱著女兒,人家問:忙啥呢?我就答:

“這不,在抱別人老婆呢!”

02

我並不存在養老問題。一個中學教師,國家幹部,老了有退休金。那為什麼也忌諱生女兒?難道隻因不想讓母親失望?母親確實希望生個孫子。老人家還托人做B超。妻子起初不肯去,但母親說:

“現在是計劃生育,隻能生一個,怎麼敢大意?”

“大意”是什麼意思?就是生出女孩來了。那是不允許的。我也感覺到嚴酷了,比當年高考更殘酷。高考考砸了,還可以來年再考;這孩子,一輩子隻能生一個。

我順從母親了。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一向性格執拗,特別是對母親,所以母親老說:“孝順孝順,你這孩子,隻有孝,沒有順!”這次我怎麼“順”了?但與其是順從母親,勿寧是順從我自己。“老人家嘛,可以理解。”我回頭做妻子的思想工作,“何況B超也不隻是檢查男孩女孩的嘛!”

妻子去了。全家出行,妻子,母親,我。母親還提了一袋新上市的水果,送給那個做B超的女醫生。那女醫生指著顯示屏上似是而非的影像,說:“這是頭,這是手,這是腳……是個男孩!”

母親臉頰上的肉一跳,問:“怎麼知道的?”

女醫生指著胎兒那個叫作腿的邊上,好像延伸出一個什麼來。“這就是小雞雞了!”女醫生說。

真的,真像小雞雞!越看越像了。母親高興極了,像小孩似的手舞足蹈,竟說:“要是能摸摸那小雞雞就好了!”

女醫生笑了:“哪有這麼快呀!”

“是呀是呀,哪有這麼快呀!不過說起來也快呢!”母親說,忽然戳著我。“想當初我這兒子,小雞雞也才是小雞雞,轉眼就變成了大雞雞了;一轉眼,這大雞雞就又生小雞雞了……”

我臊了,叫:“媽!”

母親道:“臊什麼?你身上,哪樣媽不知道?”

妻子也臊了。我又叫:“媽!”

母親瞥了一眼兒媳。“好好,我不說。不讓說,就不說!”

那天母親的脾氣變得特別好。她一直脾氣不好的。她居然伸手去抓已經給過對方的禮物,摘下一粒荔枝,剝開,遞到那女醫生嘴前,說:“來,吃一個,焦核的,肉多!”

女醫生一驚。我提醒:媽!她才感覺不妥,連忙改口:“嘿嘿,辛苦了,辛苦了!到時候我們辦滿月酒,還得再謝您呐!”

倒好像是男孩,是那女醫生的功勞了。“至少是她先發現的!”過後母親說。眼下,那女醫生也成了騙子。母親在怨那女醫生騙了她,明明說是男孩的,怎麼變成了女的呢?那女醫生怎麼不來呢?我都準備好了謝她的東西了呢!母親說,那口氣,好像是為這些東西眼下沒法送出去而抱憾。再也不須送了,再也沒人要送了,萬事都休了,沒機會折騰了。老人家甚至早早把男孩的衣服都準備好了。我們曾經勸她別準備,到時來得及,何況她做的那些款式,又老又土,怎麼能讓孩子穿?可是自己唯一的寶貝,我們是不會把這些衣服穿在我們的孩子身上的。但到時候母親肯定不依,怎麼辦?簡直是折騰!但能夠折騰是多麼的好啊!那能折騰的生活,已經成了泡影。

曾經,一個鄰居見母親盡準備男孩衣服,開玩笑說母親一根筋。母親答:

“我就這一根筋了!”

鄰居道:“要萬一是個女的呢?”

母親答:“那就溺馬桶了!”

現在護士把孩子洗完澡,抱出來了,交給了她。她當然不會將她溺馬桶,畢竟是親身骨肉。她抱了,但又很不甘心承認,就僥幸地去抄孩子的腹下,也許還會抄出小雞雞來。但是孩子腹下光溜溜一片。光溜得出乎預想,我原來預想那裏有個東西的,那是人體的完整景象,現在這東西好像被擤鼻涕一樣擤掉了,隻留下擤過後的一溜涕痕。就是缺了什麼。女人真不是完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