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1)(1 / 3)

上帝懲罰他,把他交給一個女人。

——《猶滴傳》

當他們枝葉繁茂的女兒,不辱父母之風以雜交之欲望接待所有民族……

——丹尼爾·笛福

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

——蔡邕

01

護士告訴我生了女孩,我的心登時沉了下去。

那時我還年輕,忐忑不安在產房外麵等。我記起許多年前等待高考揭板。考上大學了,畢業了,工作了,結婚了,要生孩子了,人生真是沒完沒了的考試。

護士從產房進進出出。就在一刻鍾前,就是這個護士,還對我說:“沒問題,放心!”怎麼變成這樣了呢?當然我知道護士指的是平安生產,跟我關心的並不是一個問題。

那麼我關心的是什麼呢?難道不是母子平安?當然是。妻子在裏麵叫,叫得很慘,受刑似的。是我把她推到這境地的。妻子本來還想再玩幾年,可是我要孩子。都說分娩是個坎,在陽界和陰界之間,有時候跨過去了,有時候就跨不過去。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妻子就要跨不過去了,我就要見不到妻子了!這預感把我的心捆得死死的,所以當那個護士出來,我立刻想:她要問我保母親還是保孩子了吧?可是她沒有問,從我身旁過去了,於是我拉住了她。

“沒問題吧?”我問。

“沒問題,”護士答,“放心。”

我的心被赦免了似的,活絡了起來。

但很快,這心又被揪了起來。到那護士第二次出來,我就向她提出,要進產房看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提出這要求了。果然,護士說,不行,這是違反製度的。

什麼製度不製度?人家國外都行。外國都是讓丈夫進產房,握著妻子的手,給她力量。我曾從報紙上看到報道。你們真是沒人道!我想。但縱使沒人道,人家還是讓你老婆生了。是個女孩,母子平安!我的心卻沉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隻關心妻子平安與否,我關心的是更大的問題。

怎麼能這樣呢?同一個護士,同一張嘴,你一會兒讓我放心,一會兒又告訴我生了女孩!反複無常。我開始怪那護士,好像她給了我孩子性別的承諾。盡管我也知道怪她沒道理,可這時不找個人怪罪一下,怎麼辦?還有那個鄉巴佬,他也被告知生了個女孩,他登時腿就軟了,跪在了地上,哭了。就是這哭聲,也把我哭喪氣了吧!接著不到五分鍾,護士就告訴我,生了女孩了。都說生孩子這種事,是一串一串的,前麵生男孩,就劈哩啪啦全是男孩,要是女孩,就稀哩嘩啦全是女孩。

眼下,這鄉下人還趴在那牆上哭。莫大塊頭的一個漢子,居然哭得跟女人似的。他的手攀著牆壁,好像要把身子拉起來。但是拉不起來。我能體會得到那艱難。那手很黑,布滿筋絡,但是幹枯,沒血色,好像是一隻死掉的手,掛在牆上。就在二十分鍾前,這手還在夾香煙。“抽支煙,氣一順,全順了!”他說。他分給我,我不抽煙,他就自個點上了。可是那煙一會兒就滅了,煙頭有個大煙梗。他覺得不妙,慌忙丟掉,又抽出一支,手一抖,居然先撒出來一顆煙梗來。他不敢點了,“操”“操”地罵著,把整包煙扔了,跑去買新的。回來抽著一支“大中華”,仍怕滅了,抽一口,拿出來小心翼翼地看看火。

我笑了。真不明白為什麼鄉下人這麼重男輕女。生男生女又有什麼關係?我說。“有關係!”那鄉下人說,“大有關係呢!男孩是自己的,女孩是別人的!”

這種論調我早知道。我是從農村出來的,我們老家人甚至不給女兒好東西吃。封建愚昧!

我記得當時好像還批評了他幾句。我是當老師的,習慣於教育人。都說些什麼,已經記不起來了,好像就是說那句話:“封建愚昧!”這詞太好用了,像噴蟲劑,一摁就噴出去,心到手到,不需要經過大腦,所以也記不住了。好像我還說:“都什麼時代了呀,還男尊女卑!”對了,我一邊說,還一邊站起來走。走,轉過來,又說,又回過去走。為什麼要走呢?是為了顯示力度?運動產生力量,好給對方以威壓。但又好像是要自己給自己鼓勁。我不停地說話,其實那勿寧是說給自己聽的。我走得越來越急,說得越來越快,轉身的頻率越來越高。有一刻,一個護士抱著一對嬰兒走過來,我心頭一緊,不說了,迎了上去。但那是昨天出生的別人的嬰兒,護士抱他們去洗澡。我尷尬了,掩飾地說了句:

“長得跟小貓似的。最後怎麼變成我們這樣了?哈哈,人是多麼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