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第二天,駱一禾也來信了,首先他對海子沒有參加詩歌大展感到惋惜,其次,他說自己已經接到了北大的邀請,要海子務必參與進來,其中的一段話十分動人,如下:

“海子,我的弟弟,可能你想自己探尋智慧的王國,可能你現在一無所獲,可能你對這個世界的信任與日俱減,但我要說的是,這個世界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存在的道理,你是學哲學的應該知道這一點,在這個道理之中,我們首先要成為自己的目的,你是你自己的目的,所以無須被俗事打擾,而且,我一直相信你……

西川也受到了邀請,我們三個人終於又可以相聚了,這是緣分,我們都不想錯過你……”

海子決定加入。

在第十三期發行的《啟明星》雜誌,研究會成員的名單被列出來,他們分別是:海子、李書磊、駱一禾、於慈江、老木、西川、張旭東、海翁、落兵、張偉、鬱文。

海子的詩《歌:陽光打在地上》也在此雜誌上發表:

陽光打在地上

並不見得

我的胸口在疼

疼又怎樣

陽光打在地上

這地上

有人埋過羊骨

有人運過箱子、陶瓶和寶石

有人見過牧豬人

那是長久的漂流之後

陽光打在地上

陽光依然打在地上

這地上

少女們多得好像

我真有這麼多女兒

真的生下過這麼多女兒

真的曾經這樣幸福

用一根水勺子

用小豆、菠菜、油菜

把它們養大

陽光打在地上

海子感謝北大,在他的心中,北大就是自己的另外一位母親,她總能得知自己的困窘,總能在最及時的時候讓自己感受到愛和溫存。他於該年榮獲了人生中第一個詩歌大獎———“北大一九八六年度五四文學大獎特別獎”。同時得到文學大獎的還有芒克、北島、西川等人。

由黃亦兵專為北京大學首屆文學藝術節編輯的《風眼》專集中,還專門編發了海子的《城裏》和《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兩首詩歌。

城裏

麵對棵棵綠樹

坐著

一動不動

汽車聲音響起在

脊背上

我這就想把我這

蓋滿落葉的舊外套

寄給這城裏

任何一個人

這城裏

有我的一份工資

有我的一份水

這城裏

我愛著一個人

我愛著兩隻手

我愛著十隻小魚

跳進我的頭發

我最愛煮熟的麥子

誰在這城裏快活地走著

我就愛誰

《城裏》這首詩的題目就很好,城裏人是不會這麼稱呼城市的,隻有從農村來到城市的人,才會這樣。海子從來不隱瞞自己是個農村人,他以一個喜悅的、滿足的農村人的姿態在城市裏抒情——與這一點相對應的就是倒數第三句“我最愛煮熟的麥子”,誰在這城市裏快活地走著,我就愛誰,沒有比這更能表達人在幸福時候的連帶感了。

海子恍然明白,人不隻有在孤獨的時候可以產生對世界的連帶感,人本來就可以活得很簡單——如果生命在最幸福的時候戛然而止,那該多好。

海子最快樂的時候就又想起了B,平日裏他給B寫了無數封信,都沒遞出去。這次,他重新打開筆記本,他要把自己的快樂和最喜歡的人分享——他來不及想更多了。

他寫道:“我有自己的母校,這是我的榮光,我愛北大,這裏我的夢想起航了,我千萬次在夢裏,疊著紙飛機扔向太陽,可它們都殞落了,這次不是夢,我能真切地摸到我的詩——印刷到紙上的詩,我想,你對我來說,已經成了一種顏色,一種不可或缺的顏色,我有的時候後悔遇見你——請原諒我這麼說,更多的時候卻很慶幸遇見你,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沒有人了。

我窗戶前的樹開始凋落,從你走後,天都變色,黑夜成了我蜷縮的地方,這曾經是你我共同留戀的地方嗬……”

信寫得十分安靜,“思翻空而易奇,辭征實而難巧”在海子這兒成了“辭因人而生情”。當字從筆端流淌下來的時候,忽然就沒有了怒氣,隻剩下淡淡的哀怨與憂鬱。

當他寫完這封信,那些焦躁與不安重新占領了他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