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兩個凶狠的僧侶點火燒著了野菊花地。

——海子《給1986》

就像所有的悲劇英雄一樣,海子的生活愈加接近於苦行。吃,他不在乎,穿,他更不在乎。他隻在乎順著自己的筆尖流淌下來的東西。而他已經有足夠的鑒賞力來感知這些東西的好與壞,美與醜。知道怎樣能做得更好,且去做,最讓人產生希望,有能力前進,卻舍棄世俗的幸福,這就讓別人感到心酸了。而如果舍棄是因為害怕,就叫悲慘。

海子迎來了1986年,這時候中國現代詩壇興起一陣創作熱潮,由安徽的《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聯合推出的“中國詩壇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一時間轟轟烈烈,傳遍全國。

有人說,這是中國詩歌的一次解放運動,有人說,這是中國精神的最集中體現,也有人說,這是中國文學界煥發青春的一次重大機遇。無論如何,形形色色的詩歌流派、團體、個人都對這次展覽表示出了強烈的興趣,他們精心創作、挑選,將自己最精美的作品拿出來,麵向全國的讀者。熱鬧非凡。

海子想走進來,雖然在許多表現上,他對世俗深惡痛絕,但內心中仍然希望自己的思緒被社會承認,自己的理想能夠為人們熟知。這其實就是一隻困獸向牢籠做出的鬥爭,牢籠堅不可破,困獸要麼死去,要麼被征服。

海子的尷尬,就在於不想馬上死去,更不想被征服。這次大展的消息傳到海子那裏的時候,他正在殫精竭慮創作一首新詩,聽到這個消息後,他停下了筆。下午的太陽照在筆上,在紙上留下了一個橢圓的光暈,海子靜下心來,想一想。

海子在大學裏教書的時候就創辦了自己的詩刊,為了得到詩壇的承認,從大學畢業後就開始油印了《河流》、《傳說》、《但是水,水》等大批詩集,不間斷向各個雜誌社郵寄。自己就是一匹千裏馬,希望遇見獨具慧眼的伯樂,可是名聲傳播有限,很多編輯根本不知道還有海子這個人,有一些人一見是這樣一個無名小輩,稿子連看都不看就直接丟開,那麼隨意,隨意得就像一個頑童丟棄玩膩了的蓮花……

海子不知道這些,這樣一個積極進取的人隻知道人定勝天,知道自助者天助,知道人善天不欺。於是,他一如既往地油印自己的作品,並發到各個雜誌社,結果永遠沒有結果。

海子當然不全是在想著虛無。他想的什麼,沒人知道,當時他的筆尖略微一顫,上麵的光暈霎時消失得無影蹤。海子對自己說:“我不想去了。”然後他沒有參加這個盛會。

海子為什麼沒有參加這個盛會呢?因為他的詩歌沒有被所有的人認同,他不好意思參加?因為他對中國文壇充滿了失望,還是因為——在他就要做出決定的一刹那,他鋼筆上的光暈沒有了,然後他失去了信仰?研究海子的人認同第一種說法,喜歡海子的人傾向於第三種說法。

海子拒絕參加詩歌大賽,也沒人強求他參加,海子自己甘心做一顆默默的星辰,在旁邊靜觀別人的喧囂,直到有一天海子的靜默變成了煩躁。

海子的稿子很少被發表,可是他仍然拚命地寫稿投稿。可在文壇中,並不隻有海子這種自我拚搏的人。一個投機取巧的青年,把海子詩集裏的詩歌重新摘抄一遍,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得意揚揚,要找正規出版社出版,海子一開始並不知道,當他得知後,憤怒地把自己的鋼筆甩出窗外,他真想一拳打破眼前的玻璃!

就好像一個產婦的孩子被他人偷竊,海子陷入了一種被掏空的虛幻之中,他憤怒的情緒像一條瘋狗,他想殺人。海子的夜晚來臨,他已經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下午,他抓著自己的頭發,在升旗的台座上坐下,自己到底哪裏錯了?一個追求夢想的人,一個有毅力的人,為什麼必須麵對這些不公平……

夢中無情的天空,黑暗的堡壘,禁錮囚徒的城市,可惜我隻在一個荒島上生存,沒有生活的資格,頭發打結胡須茂密,泅渡泅渡,不知所去……

如果沒有什麼出路,就隻能死。可海子對生有著本能的渴望!他在外麵待了很長時間,回到寢室已經是下半夜了。忽然,他發現門把手上放著一封信,是北大寄過來的,海子百無聊賴地打開信件,原來北京大學中文係要舉辦“中國當代新詩潮詩歌十一人研究會”。

作為當年北大的三大詩人之一,海子自然受到邀請。信件中強調,本研究會“旨在精通中國當代詩歌的本質主流,把握其最有發展前途的流向。限定其內涵豐富的藝術特征,強調並讚賞對詩歌的語言而非語言的詩歌的探索,因為這種探索最終意味著已經複活的中國當代詩歌具有一種真正的生命”。

海子有些心動,上次的所謂詩歌大展是自己主動不參加的,如今詩歌被人剽竊,也是因為自己的名聲不夠,這次北大主動邀請自己,想必是給十一個人發的邀請信,這裏麵沒有競爭——還是自己的母校溫暖,海子想。這個詩人雖然有狂熱的情緒,但本質上不喜歡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