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時光奏鳴曲
第一章 世紀末紀事
1999年2月12、13日這兩天,郎朗與香港交響樂團合作,在香港伊麗莎白體育館連續演出了兩場,他彈的是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葉詠詩——這位在亞洲最著名的女指揮與郎朗配合得非常默契,使兩場演出都很成功,得到了上萬名觀眾的熱烈歡迎。這是郎朗到柯蒂斯留學後,第二次來到香港舉行音樂會。第一次是在1998年的3月,演出結束後,他回到了沈陽,探望母親周秀蘭,一年後,他還是重複著上一次的路線,從香港又一次回鄉探母。其實周秀蘭早就知道兒子要回來的消息,她差不多望眼欲穿了。春節前盼得更厲害,因為兒子沒回來,什麼樣的節日對她來說都失去了意義。才一年沒見,兒子又有了不小的變化。在母親眼裏,郎朗的任何變化,哪怕最微小的變化都能感受到。他長大了,也長結實了,和她站在一起,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把她比得又瘦又小,這時候,一貫不肯服輸的周秀蘭禁不住從心底湧出一股滄桑之感,感歎歲月不饒人,自己已經不再年輕。郎朗這兩次到香港演出都是自己闖天下,父親郎國任留在美國。一個人出門遠行,對於郎朗而言既有種奇妙的興奮,又有種莫名的憂慮。從4,大,父子形影不離,第一次與父親分手,把他一個人扔在費城,他說不清是替父親擔憂還是對自己的行程心裏邊沒底。行前,可想而知細心的郎國任會怎樣叮囑他。俗話說,兒行千裏母擔憂,而郎朗行千裏主要是父擔憂。第一次父親不跟在身邊管著他,他自由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在飛機上愛看書就看兩眼,不愛看,睡大覺也沒人管。隻要下飛機時別忘了拿包。到了香港,反正有人去機場接他。說實在的,頭一回獨行時,他心裏一點也不放鬆,等到第二次、第三次,他感覺好極了,尤其是從香港啟程回家時,他那股盼望已久的喜悅心情簡直不得了。作為一個自由人踏進家門,他一頭撲到了母親的懷抱。其實,是他把母親擁在了懷裏。沒有父親在一邊管著,他感覺到有股男子漢的豪情在勃發。
假如父親在一邊,即便不幹涉他,他也不敢這麼盡情盡興地與母親撒嬌,隻要感覺父親在那兒,再不吭聲,他也會覺得連空氣都變得發僵、發硬了,而隻有他們母子倆時,周圍的空氣才能這樣充滿母性的柔和與寬容。環視這個從小長大的家,這個沒什麼變化的簡陋的家,喚起郎朗許多感慨。與美國的那個家相比,反差簡直太大太大了,在這種反差當中,郎朗的思維不再單純。母親倒是非常單純,當她見到兒子時興奮地在電話裏大呼小叫:哎!我兒回來啦,郎朗呀……每一聲都讓他感受到無比的甜美。他從這種氛圍中認識到了自己此時的價值要遠比在舞台上受到的歡迎更真實更強烈。因此,他加倍意識到把母親一個人扔在沈陽太不應該了,他心裏很不安,他暗下決心,一定盡早把母親辦出去,實現一家人在美國團聚的夢想。就是在他這次回來時,我們重逢了(1998年3月他回來時,我到柴達木拍電視片了,未能相見),此番相見,這孩子的變化是十分明顯的,當我一眼發現這種變化時,我不能不感慨時光流逝得多麼快。如果不看到麵前的郎朗,我是絕不會對一年半時間的流走而生發出如此鮮明的感慨的。郎朗變得深沉了,優雅了,盡管還有點刻意成分,但確實出落成一個大人樣了。起碼他不像一年半前回沈陽時,與熟人相見,他總愛摟人家,總愛與人家比個兒;他也不管人家愛不愛比,甚至在人家不經意時,他冷不丁拔直腰板,瞅著人家的頭頂對旁邊人說:看,我比某叔高了!或者說:看,我又長一塊了!這回見麵,他有點紳士樣,這主要是指他表現高興的方式與前大不相同,規範了,有分寸感了,還會在握手的那一瞬間,照顧或者說適應一下你的情緒,對了,說適應比較貼切。一個孩子在向成人過渡時,他能懂得適應對方情緒而不是光顧自己的情緒宣泄和表達,那就是說明他在走向成熟。我感慨,從l997年8月去美國到1999年的2月,也不過一年半時間,這一年半的時光對我來說,稀裏糊塗怎麼就過去了,也找不到個形狀,更找不回來對時光飛逝的感覺,而郎朗站在麵前時,一下子就找回來了,一年半,真結實!於是,就會生發出許多感慨。當然,更多的感慨還在與郎朗的談話中,他的見識,他的口才,他的表達能力在此以前,我總覺得與他的鋼琴水平不能平衡。看到他在獲大獎時接受記者采訪,也不夠從容,說起話來總像心裏沒底,而現在,1999年的郎朗談吐鎮定自若,而且很有一番見地了,特別是對音樂的理解,令我感到他突然成長了許多。由此,我感慨美國學習麗環境,郎朗真是幸運兒,他在成長的道路上一丁半點兒都沒耽誤。在沈陽時,他跟朱雅芬教授學琴,條件優越,再多學個一年半載進北京也無妨;在中央音樂學院時,出名了,受寵了,環境由不利到越來越有利了,晚兩年,等到畢業後再出外留學,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何必一定要硬扭著來,以退學為代價出國?我相信,換個不是郎國任的家長,或許真就那麼拖一下,別說拖一下,就是遲鈍那麼一星半點兒,對於正在成長的這種聰明絕頂的孩子都是個耽誤,多多少少都會有所耽誤。
中國有天才的鋼琴家不能說少,前幾代人中,被文革耽誤得令人扼腕。比如許斐平,他當年被範繼森那麼看重,就連當時也學鋼琴的楊立青至今都為之感慨不已。楊立青的感慨是在2000年的6月,上海音樂學院居然比我們東北氣候還要涼爽,楊立青說他不知道我寫了一部《鋼琴時代》(北京時事出版社2001年版),他說要是知道的話,他會給我提供一些素材的。他在沈陽度過了最難忘的一段時光,他說他原本是有望在鋼琴上出成就的,但是,那個特殊的年代他下到基層鍛煉推獨輪車,一家夥把手腕子弄傷,傷得十分厲害,從此斷送了他的鋼琴之夢。不過,他在談到中國鋼琴家時,對許斐平和許忠寵愛有加,特別是許斐平,當年太有才華了,很可惜被文革耽誤了,要不,他認為許斐平會在鋼琴上取得更大的成就。說到中國鋼琴家如今在國外的情況,他還是首推傅聰的。傅聰較早地到國外生活,他沒有跟他的父母一同在那個非常年代遭受含悲忍辱的折磨。他在國外就是比在國內的鋼琴家環境好,發展得好。上一代鋼琴家的命運不是操縱在個人手中,而這一代孩子的發展則重要在於他們的家長,所以,郎國任的大智大勇淋漓盡致地用在兒子身上,為兒子成長創造條件。現在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不是提前走,那麼郎朗在國內這一年半能與IMG簽約嗎?能有格拉夫曼這種大師級的老師指導嗎?趙屏國教得再好,也不可能適應郎朗飛速的消化量。在國內的鋼琴教育專家成功在於基礎教育,經驗也在於基礎教育,我們的教授專家學者大多是保姆式的,而天才式的大師級的專家學者在哪裏?國內的音樂院校是很難真正培養出國際頂尖級鋼琴人才的,我們的環境不行,因此,我為幸運的郎朗慶幸,為他這一年半獲得的結結實實的時光而感慨,在美國一年半與在國內一年半多麼不同。郎朗這次回家可能是他最輕鬆自在的一次,早晨9點半我去他家,居然把他堵在被窩裏。他慌忙爬起來,穿衣洗漱,還得戴隱形眼鏡,擺弄藥水扒眼皮什麼的,挺費勁。母親開始數叨他:昨晚看電視看太晚了,哪有這種孩子,看到下半夜也不睡覺,這麼大了,還得管,還得他爸管他。我想,周秀蘭能舍得說他嗎?就是說他,也不會嚴厲地真說,就呆這麼兩天,她能不溺愛嗎?所以,郎朗還得郎國任這樣的父親管。在美國,對待父親郎國任的管束,郎朗也並不是像在國內時那麼言聽計從了。一方麵受美國的文化影響;再一方麵,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他居然也學會了反抗。那一次是在柯蒂斯的音樂廳,郎朗在演出前走台,郎國任在台上跟著郎朗,還像在國內一樣,像個監工。隻不過他輕易不吱聲。郎朗過一遍曲子,他彈的是《伊斯拉美》,前邊介紹過這是一首十分難彈的曲子,技巧上要求極高,而郎朗已經彈累了,心煩了,手上的活兒就有些發毛。
郎國任是眼裏揉不進砂子的,他在旁邊看不下去了,便沒好氣地訓斥“未來的大師”——你瞅你彈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鬆鬆垮垮,給我再彈三遍!其實,郎國任的聲調並不高,但這嚴厲的口氣足以使旁邊的幾位郎朗的同學驚異,他們競用一種特殊的眼神瞅郎國任,也瞅郎朗,郎朗一下子急了,他頂撞道:什麼?你說什麼?你簡直就是法西斯!我不彈了!父子倆頭一次衝突,都在氣頭上,郎朗覺得父親太不近情理,多累呀!他還讓再彈三遍,再彈三遍把手彈壞了還怎麼上場?何況父親居然當著同學的麵這麼訓他,太沒麵子了,所以,他忍不住了必須反抗。可他忽略了,此時的父親已不再似過去那麼強大,那麼自信,滄桑的父親心裏太脆弱了,他萬沒想到郎朗會當眾頂撞他,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他被一下子頂懵了。等到他稍稍醒悟過來,他的憤怒被更大的傷心覆蓋了,他二話沒說,掉頭就往外走,郎朗一看不好!心一軟,馬上追出去。“在馬路上,我哄他,他說,別跟我來這一套,去你的法西斯!你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你那麼狂,狂下去,什麼出息也沒有!我任憑他訓,再也不敢吱聲。劉叔,你想想,人家也不容易,聽三遍也夠累了,你彈不好,人家耳朵也受罪。我說,我以後聽你的還不行嗎?”郎朗從小就會哄人,會來事兒,幾句話就把郎國任哄好了,父子倆重新回到了音樂廳,像沒事兒一樣。“我一高興,就下不來,興奮期長,我就撩撥我爸。弄急了,我爸就跟我厲害。我說,你小時候不也淘了叭嘰?他說,你跟我比?我都奉獻給你了!……有時候,也真得我爸管我,我性格像我媽。”郎朗說像他媽時,周秀蘭可高興了。“我自己出外到香港,自己打天下,很放鬆。我爸有時說道太多——”郎朗說這話時,麵露無奈。看來,孩子大了,郎國任的確需要改改封建家長製了,何況他們還是生活在自由的美國。
不過,郎朗畢竟是個通達事理的孩子,他對父親的管教還是首肯的,特別是現在父親到了美國的作用。“我爸能把我的神經繃緊。他很細,每次演出時,他都到現場,看看音樂廳溫度怎樣,濕度怎樣。濕與幹彈琴時踩踏板用勁不同,濕呢,減輕踏板,手下鍵別太柔;幹呢,得加重踏板,手也得使勁,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在不同地點、不同條件下彈出一樣的聲音。”“我爸還有招兒,老師沒給的東西,我爸給。我自己過去的感覺沒了,我爸能給我找回來,他每堂課都到場,他也在進步。我能在美圍這麼快發展,他感慨萬千。我爸總愛感慨:美國——天堂啊!”我與郎朗談到他的老師格拉夫曼對他事業上的幫助時,他是這樣說的:“我老師現在給我摳得特別細,彈這個音時能怎麼樣?每個小節的處理上,讓你感覺特清楚。看第一小節,就能感覺到下麵如何發展,像看電影,開頭部分看了,下麵故事情節的發展,也能知道個大概。上一場大台,排練時走台,老師給你聽一遍,講講,演奏完回來,再講。有很多人老曲子彈得好,新曲子不行,而老師想讓我新曲子也彈好,少走彎路。通常是他拿個小本,給我挑毛病,記在小本上,他在我毛病不多時,卻能挑出一些來,國內沒有任何人能明白地給你挑出來,點出來。像我彈貝多芬幻想曲時,結尾處理上,我把一個句子彈三小節,他想出一個旋律來,把三小節連綴得更美更迷人,很新穎,沒人能這麼做。”郎朗說到他的老師充滿欣慰:“每次他都是想好了,再告訴你,把不太好的後果想完了,提早提醒你,讓你避免走彎路,一步到位。彈特別硬的時候,連不上,斷了,他告訴你如何彈,用哪個音震動震起來,用和聲震起來,讓你有感覺,往前流暢走,他都研究透了。彈得特亂時,他想辦法把一個尾音去掉,就幹淨多了。遇到拖音時,一般人是先拖,不真正動人,而他讓後拖,一下子到位,像一腳入門,比別人高多了。”郎朗能有這麼高明的老師指點,確實得天獨厚,加上他的苦練和悟性,安有不成功之理?可以說,他目前在美國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具備,而且還不欠東風,IMG就是最好的東風。談到以後的打算和安排,郎朗說他回去以後,3月份彈布拉姆斯作品118、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奏鳴曲》、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4月份彈拉威爾的代表作《加斯巴之夜》,跟新加坡交響樂團合作,彈貝多芬的《第四鋼琴協奏曲》;5月份到費城開獨奏音樂會,彈舒伯特奏鳴曲,與費城管弦樂團合作,彈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還要在紐約州搞一場音樂會,彈貝多芬幻想曲、李斯特奏鳴曲,中間休息,然後彈布拉姆斯作品口8(這是6首小品構成的問奏曲。有A小調熱情的間奏曲,A大調優美的間奏曲,小調輕快的問奏曲等),“拉二”奏嗚曲;6月1日,與巴爾迪摩樂團再次合作,彈李斯特《第一協奏曲》,6月中旬費城管弦樂團總監薩瓦利什來視聽,紐約愛樂樂團指揮馬舒爾也專程來聽,6月22日在美國CARAMOOR夏令營彈獨奏音樂會;7月份,學新曲子;暫未安排。8月份,有藝術節(上一章寫到的8月份在芝加哥“替補”就是指此)。
9月份與印第安納交響樂團合作彈莫紮特第20鋼琴協奏曲;跟田納西交響樂團彈帕格尼尼主題與變奏;10月份去西雅圖、丹佛開獨奏音樂會,與科羅拉多交響樂團彈“拉”。11月份去佛羅裏達和加拿大溫哥華開獨奏音樂會;12月份要作巡回演出;2000年1月在聖地羅薩彈“拉三”協奏曲,在華盛頓肯尼迪中心與美國國家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還要與西雅圖交響樂團合作。2月份以後,要走遍美國各州……2000年的聖誕節將在彼得堡與莫斯科交響樂團演出,這是一個有著輝煌傳統的演出日子,每年都由俄國最好的演奏家在此演出,阿什肯納齊演出過,近年來最紅的基辛也演出過,現在輪到了郎朗,在彼得堡進行這種演出的中國人隻有郎朗。郎朗在2000年還將與如下各大樂團合作:巴黎交響樂團——克裏夫蘭——洛杉磯——休斯頓——羅切斯特——巴爾迪摩——新澤西州——美國國家——印第安那——科羅拉多——密爾沃基——堪薩斯城——底特律……郎朗l999年5月26日已正式與歐洲的IMG簽約,將到歐洲各地演出……
郎朗還將在2000年9月回到中國,在人民大會堂向祖國彙報演出。毫無疑問,作為克蒂斯的學生郎朗已經開始了環球演出生涯,現在他是人為控製演出場次,翌年將增長到一百多場,接下來一年年還將遞增,不用等到畢業,他就會像一位成熟鋼琴家那樣每年至少l50場以上的演出。對一個鋼琴家而言,最難能可貴的就是不問斷地簽約,不問斷地演出。在此之前,中國的鋼琴家在國外還沒有誰達到過郎朗這種待遇的,中國的鋼琴家在國外靠演奏吃飯的到目前還沒有,由此可見,郎朗的前程真是明朗!周秀蘭樂得呀,那幾天一直用高八度音說話,帶著郎朗走遍了親戚家,特別是到郎朗的大舅家(遼陽)住了三天。郎朗長這麼大,這是唯一的一次舅舅和外甥這麼近距離接觸。舅舅感慨萬千,他說,沒想到郎朗會這麼好玩,這麼招人喜歡。郎朗僅呆了一周,就回美國了,母子倆難舍難分,兩雙淚眼相望。母親已經習慣了這種折磨,自從兒子跨出家門進京的那天起,就不屬於她的私有財產了,她希望兒子飛得更高更遠更有出息,卻不曾想兒子居然會這麼快就屬於美國了。她眼前總是晃著郎朗小時候的樣子,一晃,多快呀!這就是時光,而時光的全部意義對於周秀蘭來說就是感傷,就是落淚,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脆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渴望追上兒子,去遙遠的美國過上家庭生活。她太渴望和丈夫兒子相聚了,快50歲的人了,屬於自己的前程還有什麼?回頭一想,隻有兒子和家庭!兒子走得再遠,也走不出母親的情懷,這一點,周秀蘭有著永遠的自信。她已經提前辦了退休,正在想方設法辦理去美國的簽證。上半年,她就曾去美國領事館辦理簽證,很遺憾沒能簽上,再想簽,中美關係因科索沃大使館被炸驟然緊張,自然還是簽不上。到了10月下旬,也就是都到了世紀末了,還能簽不上嗎?周秀蘭說,年底前差不多了!我又一次來到了周秀蘭的家。還是那間小屋,還是那種簡易的不合時宜的裝修。還有那台鋼琴,那台很舊的鋼琴,那台郎朗最早彈響的鋼琴,並且郎朗每次回來都要彈的鋼琴。好久沒調了,這琴有好幾個音跑得快沒影了。
瞅著這台鋼琴,我不禁感慨萬千,何況每天都在這屋子裏瞅著的她呢!還有鋼琴旁邊的長條沙發,也早都舊了。滿屋的東西都已用舊了,都有對歲月的記載。隻要周秀蘭在這裏堅守,郎朗就總得回家來看看,無論是從香港還是從日本或新加坡繞道,他總得回來。但是,如果周秀蘭年底前真的辦好了簽證,這個家就不複存在了。這個家中一切有紀念意義的家具都將被棄置,周秀蘭是不會把這些東兩帶到美國去的。美國那邊的家的居住條件肯定會好得多。僅從照片上看,就非常豪華而現代。有一張照片是郎圍任坐在餐廳裏切生日蛋糕,自己給自己過生日。他臉上的表情除了滿足之外,還隱藏著一種憂鬱和期待。他的身邊競空著兩把白色靠背的餐椅,那是給誰留的,還用說嗎?一想到周秀蘭就要走進那個家,就要坐在郎國任旁邊那把清冷的椅子上時,我就會南衷地替他們這一家人終究的團圓而欣慰,但同時,我不知怎麼競滋生了隱隱約約的憂慮——他們能真正地適應美國生活嗎?那是l999年l2月的一天,一直在刻苦學習英語的周秀蘭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她興奮不已地說,她已得到簽證了,明天就要到北京,然後就飛往美國。周秀蘭將最繁雜的話語用最簡潔的語言表述,可見她在行前有著怎樣的忙亂。以前,她說過大概要在12月份走,卻不曾想這麼快就到了,也許在我看來這麼快,而在人家那邊認為慢得已經不能再慢了。周秀蘭去美國後,郎國任給我打來了電話,在他們那裏正是早晨。郎國任說周秀蘭正在廚房忙著做飯,很顯然,他可以從此解脫做飯了,他顯得很是自在,我似乎能夠感覺到他是怎樣慵懶地躺在華貴的床上給我打電話。他說,周秀蘭到費城時,是他去接站的,郎朗有演出任務不在家。他媽媽已經到家一周了,郎朗才回來。郎國任沒有描述他們母子相見時的動人情景,他隻是說,都過去一個禮拜了,郎朗一早醒來,還會怔怔地尋找他媽。郎朗情不自禁地嘟噥著:爸,我媽真的來了嗎?怎麼總感覺像在夢裏呢?孩子想媽想得太久了,而一旦媽媽真的來到了身邊,他竟然連著一個禮拜都不敢相信。夢,對於這個孩子和這一家人似乎已經沒有魅力了。他們的現實生活在別人看來,似乎正是色彩絢麗的夢境。
第二章 邁著大師的步子
2001年6月1日,國際兒童節。套用當時的中國人習慣的句式應該是:
21世紀的第一個國際兒童節。在這一天還沒到來之前,就有一個震驚的消息在北京不脛而走:費城管弦樂團的百年慶典演出將在北京隆重舉辦,而著名指揮大師費城管弦樂團指揮家沃爾夫岡·薩瓦利什將來北京,並且,他要在這一次巡演中,結束他的指揮生涯。費城管弦樂團對於我們中國觀眾來說並不陌生。當年,就是這個樂團與尼克鬆總統一起訪華,隨著那神奇的旋律,揭開了中美建交史上最為重要的一頁。如今,這個樂團仍然在美國享有盛譽,是美國五大樂團之一。1974年首次訪華演出時,指揮是奧曼迪,時過境遷,現在的指揮已更換為薩瓦利什。這個樂團曾先後三次來過北京,分別為l973年、1993年、l996年,素有“中國緣”之稱。薩瓦利什這一次來北京非常興奮,他認為他在為中國人完成一個重要的任務。什麼任務呢?在費城管弦樂團到達北京的第二天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指揮大師對在場的新聞媒體說,他此番來中國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向你們推舉一位你們中國年輕的天才的鋼琴家,他叫郎朗!薩瓦利什語出驚人,台下先是一怔,繼而爆發出一片熱烈掌聲。
而坐在大師身邊麵對觀眾的郎朗,聽了大師的話後,笑出了幾分靦腆。就這樣,一個先被世界認可並推崇的年輕鋼琴天才,得以在北京的各大媒體上出現了“地毯式的轟炸”的宣傳效應。在此之前,有兩個情況需要說明:其一,北京一家承辦此事的國際演出公司不熟悉郎朗,他們在做前期宣傳工作時,將電話打到費城,想從那裏弄到關於郎朗的一些資料,結果,花了不少精力和時間,也破費了錢,卻並未令他們滿意,後來,他們聽說了我寫過郎朗的傳記,便找到我,希望我能夠給他們提供相關的材料。我通過這幾秒鍾將材料搞定,他們才找到了一個真實而生動的郎朗。其二,雖然我的真實的第一手郎朗材料使演出公司獲益,卻無法在北京的媒體或鋼琴界發生效應。媒體當時還將郎朗視作一個兒童看待,稱其為“鋼琴神童”,即使北京鋼琴界有一定影響的人物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談及郎朗也定調在“神童”上。我感覺鋼琴界對於從美國歸來的郎朗的頭一次演出,又是應著名的大師薩瓦利什所邀,如此光榮歸來這一喜訊反應比較低調。不管怎麼說,還是應驗了中國那句老話:“牆裏開花牆外香。”“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薩瓦利什這個“外國和尚”一念及郎朗,我們的記者才“哇”地一聲驚歎,郎朗好厲害呀!香遍美國的郎朗將在人民大會堂與費城管弦樂團合作演出,一時間,轟動了北京城,那時郎朗19歲,他與費城管弦樂團一樣燦爛得耀眼。在美國的四年來,郎朗頭一次回國演出,他在美國這四年來的成功是十分驚人的,他曾先後與巴爾迪摩、芝加哥、費城、紐約、洛杉磯、美國國家、休斯頓、新澤西、羅切斯特、佛羅裏達等樂團合作演出,在華盛頓的狼夾節上(WolfTrap)、在阿斯本(AspenMusicFestival)和萬寶路(Marlboro)的音樂節上、在好萊塢的上空,均回蕩過郎朗那動人的演奏。特別是1999年8月,他的演出生涯有了一次驚人的飛越——美國有兩個重要的音樂節,一個是波士頓的音樂節,一個就是芝加哥的拉威尼爾音樂(RaviniaFestival),後者比前者更為人們看重。音樂節上明星薈萃,異彩紛呈,有卡耐基的總老板、音樂大師斯特恩(IsaacStern)、著名鋼琴家拉羅查(Larroc日a)、著名鋼琴家費舍爾(LeonFleis日日)以及著名小提琴家米道麗(Midori)。正是因為這麼多名家的參人,使那些有誌者為之神往。而要想參加這種音樂會演出,得提前一兩年報名排隊,郎朗本來是到芝加哥報名的,在著名指揮家艾森巴赫名下應試,希望能得到下一年度的演奏機會。郎朗當時拿著一張當年將參加演出的節目單,充滿羨慕地盯著上邊鋼琴家的名字,對他的父親郎國任說:“如果我能在這名單裏,多牛!”當時,父親聽了兒子這話,也有著同樣的感慨,這爺倆怎麼也不會想到幸運之神在幾小時後會突然光臨:因鋼琴家安德列·瓦茨(AndreWatts)突然生病無法演奏,上帝給了郎朗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讓他代替瓦茨在拉威尼爾音樂節的慶祝音樂會上演奏。
郎朗是在接到通知僅有兩天的情況下登台的,指揮是當今最走紅的指揮家之一芝加哥交響樂團的艾森巴赫(C日ristop日Esc日enbac日)。郎朗彈奏的是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極富抒情色彩的演奏使郎朗贏得了多方麵的讚譽,芝加哥的媒體稱郎朗為“非凡的天才”。由此,拉威尼爾音樂節邀請郎朗2000、2001年夏天與芝加哥交響樂團再次演出。巧合的是,2000年3月,音樂節上又有一名演奏家因病不能舉行獨奏會,郎朗跟上次一樣又接到了緊急通知,代替臨時生病的理查·古德(Ric日ardGoode)舉行音樂獨奏會,《芝加哥論壇報》對郎朗的這次演出盛讚道:“前所未有的、最大最令人激動的鋼琴天才。”一次次成功的演出,使郎朗的鋼琴生涯閃爍出奇詭的魅力,贏得了許多鋼琴大師和著名指揮家的欣賞和高度評價。
斯特恩認為“郎朗將是這個世界上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藝術家”;洛林·馬澤爾說,郎朗具備了一切條件,什麼彈法都能做到;我真不相信一個中國人能做到這樣;祖賓·梅塔——這位多次在新年音樂會上出現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為我國觀眾所熟知的指揮家,在聽到郎朗的演奏後,激動地給費城管弦樂團打電話,要與郎朗合作,費城說不行,因為費城已與郎朗簽訂了演出合同,於是,祖賓·梅塔不甘心,又將電話打到了洛杉磯愛樂樂團經理那裏,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認不認識郎朗?”對方以同樣激情的口吻說:“郎朗在我們這裏剛演完。”費城、紐約、洛杉磯爭搶郎朗,終於,祖賓-梅塔將帶著洛杉磯愛樂樂團在2001年與郎朗合作演出,而著名指揮家洛林·馬澤爾和紐約愛樂樂團將於2002年的9月份,與郎朗合作,進行一次為期一個月的環亞洲演出。屆時郎朗將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此番費城報界有關記者也隨同來京,《海菲茲傳》的作者(Ev日yenAx日rad)也將隨同前往,還有郎朗的私人老師、也是郎朗的朋友、費城市的副市長DickDuran也隨團來京,他們這一行有百餘人。郎朗這一次要在薩瓦利什指揮下彈奏門德爾鬆的《第一鋼琴協奏曲》。
我以前從沒聽過郎朗演奏門德爾鬆這一協奏曲,但是我聽過郎朗的第一張CD盤。郎朗在1997年赴美留學時,他彈的所有的曲子我都熟悉,而這張CD盤則令我陌生,仿佛麵對的是一位陌生而充滿新奇感的鋼琴演奏家。我不想在此對於郎朗的每一首曲子評價,我隻想說,郎朗是一個全新的郎朗,他的演奏跟當年在國內時完全判若二人,他由簡單走向複雜,由單純走向豐富。如果用最簡略的語言概括聽他這張盤的感受,那就是他為經典曲目約定俗成的演釋注入了一股現代人的鮮活氣息,這是一股新的空氣,新的感覺。從美國傳來消息,此盤已列為美國的最佳唱片,得了“雙五星”。郎朗的CD在台灣地區也頗有影響,上揚國際音像出版公司對郎朗的評價是“國際聲望直逼馬友友”,並且認為郎朗是“唯一可以比美霍洛維茨的中國天才鋼琴家”。美國的一些報刊封麵冠以郎朗的大幅照片,一些評論家稱郎朗是“罕見的鋼琴天才”“本世紀鋼琴天才中的天才”。聽光盤畢竟不如親曆現場觀看他的演奏。那天我與7千名觀眾一同走進人民大會堂,等待著郎朗的登場亮相。
在我看來,這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音樂會,這是費城管弦樂團成立一百周年的慶典,也是指揮大師薩瓦利什將與他的指揮生涯進行一次莊嚴的道別。人民大會堂有太多的燈光彌散開來,溫柔得一如薩瓦利什大師印在節目單上的悲憫的目光。那目光帶有濃鬱的人文關懷的溫情,脈脈盯視著走進音樂現場手持節目單的芸芸眾生們,仿佛他在用眼睛與你進行著關於音樂、關於人類情感的深切交流。大師無疑進入耄耋之年,滿頭銀發,過於平穩的舉手投足間,更讓人感受到費城管弦樂團的深度。第一個曲子顯然是個鋪墊,當鋼琴被緩緩推出台後,我們便期待著郎朗的出場了。郎朗身著燕尾服,他比四年前顯得清瘦而英俊。在人們的期盼中,他與薩大師一前一後出場了,一老一少,發不同青,卻邁動著同樣的步子,這腳步沉實中透出自信。我是從郎朗的父親郎國任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郎朗與費城管弦樂團合作的曲子是門德爾鬆的《第一鋼琴協奏曲》。門德爾鬆隻寫過兩部鋼琴協奏曲,N0.1,作品25,即《第一鋼琴協奏曲》;另一部是D小調作品40《第二鋼琴協奏曲》。G小調的《第一鋼琴奏曲》作於l832年,是作曲家為他的女友台爾芬所作。這首曲子記載了門德爾鬆在慕尼黑的一段難忘的戀情,清純的郎朗從未涉足愛情,但他卻不止一次地成功彈奏了愛情的動人詩篇。那麼,這一次郎朗將如何去表現門德爾鬆筆下的愛情呢?據我所知,郎朗最擅長的還不是門德爾鬆,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三鋼琴協奏曲》,還有肖邦第二,即便是彈貝多芬、舒曼、布拉姆斯,郎朗也毫不遜色,可他為何選擇了門德爾鬆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呢?郎國任說沒問題,郎朗肯定能彈好。
郎朗在音樂學院琴房練琴時,對他將要演奏的門德爾鬆也是充滿自信的。盡管這樣,我仍然心裏犯嘀咕,郎朗畢竟更適合彈奏激情澎湃的大曲子,大開大合間,激蕩出瑰麗和壯美。何況人民大會堂這種地方,這麼大的空間,隻有博大與恢宏才能填滿,相形之下,這首門德爾鬆的“小曲子”能否壓住場?il否滿足中國聽眾的口味兒?郎朗沉穩地落座,他沉潛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沒有去注視指揮大師。薩瓦利什背對著他,用一頭閃閃銀發去照亮郎朗。我始終沒有見到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流和提示,但他們在音樂的感覺中達到驚人的默契。從而使得整個樂隊敏感得猶如一台儀器,在薩瓦利什的沉緩比劃中運行,在郎朗的精妙的指尖下,劃出耀眼的軌跡。技巧對於郎朗已經不算什麼,重要的是音樂。最能打動我的是第二樂章,那種慢板,那種抒情,那份雅致,那種驚人的自控力,都是以往的郎朗鋼琴中不曾有過的,令我感動不已。他不是以激動熱烈與炫技贏得觀眾,他是以敏感的、脆弱得幾近透明的心靈去感動鍵盤,感動博大的演出空間,感動首都七千名觀眾。這是音樂的力量,也是郎朗的力量,這需要足夠的自信!郎朗在觀眾熱烈而溫暖的掌聲中往返於舞台,這種掌聲如同擁抱與撫摸,肯定令郎朗愜意無比。斯克裏亞賓練習曲、《瀏陽河》,他加彈了兩個曲子。在他數次往返於舞台時,我注視著他的腳步,他的那位工於心計的父親是極看重台上走步的。曾經,他在父親精心指導與策化下邁動舞台步子,這種策化一度為他們父子帶來諸多非議,甚至有人嘲弄郎朗小小年紀競學大師步。在郎朗首次登上國際賽事時,他的步態確實有著明顯的效仿成分,一個孩童的稚氣與過分莊重作態的步子形不成呼應,令人發噱,等到l997年,他已經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取了美國柯蒂斯時,他回到故鄉休整期間,曾在長春和哈爾濱等地巡回演出時,他的舞台步子仍然不具備大師風範,而希望他成為大師,這是他的父親刻骨銘心的期待。如今,我也說不清大師步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步態。不過,我覺得郎朗確實不同以往了。他從容鎮定,不被任何激動氛圍所影響,穩健得方寸不亂。
是因為他在世界各地受到的歡迎太多了嗎?確實,郎朗已經邁出了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步子。
第三章 從北京到故鄉
學校沈陽一年後,2002年10月,郎朗又一次將邁動著大師的步子,朝家鄉的父老鄉親們走來!此番郎朗要與他的那位“心就那麼高”的父親——郎國任一同回歸故鄉。這是他們自1997年離開沈陽去美國後,第一次父子雙雙而歸。這位在美國剛剛獲得“伯恩斯坦”傑出藝術大獎的天才演奏家,可謂陽光燦爛。一年內他將進行上百場演出,他以其獨特的魅力一次次征服著美國聽眾,他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與倫比的世界級征服,從美洲到歐洲,再波及世界各地。這次郎朗回國,是為第五屆北京國際音樂節而來,他要與指揮大師洛林·馬澤爾率領的紐約愛樂樂團一道在保利劇場演出。然後,他們父子由北京回沈陽省親,那裏將有滿城父老鄉親在等待著一睹他們父子的風采。我專程從沈陽趕到北京,一早就走進了他們父子居住的豪華酒店——君悅大酒店。上一次,是郎朗一個人回國,這一次,是他們父子。自1997年的一別,我與郎國任是頭一次見麵,他也是頭一次回到闊別了五年的祖國。他對於北京有著太多的記憶,如同他對於沈陽有著太多記憶一樣的。他是個吃過太多苦的人,也是個心太剛的人,他住進這樣豪華的大酒店該不會不憶起當年他在北京街頭曾以一個”無業遊民“的身份,騎個破自行車因馱載兒子被罰的情景吧?此一時,彼一時呀。
郎國任變化了,他麵色細膩白淨,清瘦了,斯文了,言語顯得更少了。更多的時候,他似乎處在一種若有所思的狀態。我們沒有更多時問敘舊,他所有的精力與注意力仍然隨著郎朗而動。因為當天上午,郎朗與洛林·馬澤爾指揮的樂團要在保利劇場彩排,所以,我們一行人匆匆隨同郎朗去往保利劇場看彩排。進入劇場很難,而在觀眾席上落座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我們算是特殊待遇了。我帶著相機,拍了一些舞台演出的鏡頭。彩排結束時,也有人上台獻花。顯然,郎朗與馬澤爾配合默契,他們一老一少,笑容滿麵,並肩而立,懷裏的鮮花映出一片溫情。下午,是花旗銀行舉辦的新聞發布會。由美國花旗銀行主持,因為此番郎朗與馬澤爾來京,適逢花旗銀行成立百年。發布會上,洛林-馬澤爾講話。他激情洋溢地讚美了郎朗,我記得他不無遺感地說,可惜,他不是第一個將郎朗帶回中國,推薦給中國觀眾,他一直想將郎朗介紹給中國,可惜去年讓薩瓦利什占得先手。他接著說:“作為一個指揮,我非常希望和年輕的音樂家合作。郎朗作為一個鋼琴家,大家不難發現他的天才和他的音樂能力,但作為一個比較年老的指揮,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我在任職紐約愛樂樂團的第一周就邀請郎朗來開音樂會,而紐約愛樂在亞洲巡演我也帶他擔任獨奏。我想,一個年輕鋼琴家如果有天才的話,是很容易被發現的,現在他已經在樂團、在公眾、在媒體上獲得了公認。我們非常高興以他為代表的中國音樂家在世界舞台上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我對中國音樂家也有了一個更新的認識。”馬澤爾講話之後,輪到郎朗講話。
都是在台側那個高高立著的麥克風前站立發言。郎朗昂動著修剪整齊的平頭,充滿青春的活力與自信。他比一年前,更自如地麵臨這種場合了。晚上,保利劇場的演出是最精彩的。紐約愛樂樂團的陣容是豪華的,指揮棒下的樂隊越好,指揮似乎越顯得輕鬆舒暢。馬澤爾的舉止,似乎猶如夢遊般輕盈飄逸著完成了他的第一首《荒山之夜》的旅遊,接下來,就是那台放在台邊的鋼琴被推出來,揭去蓋布,支起琴蓋,在燈光將鋼琴通透折射得斑駁陸離中,郎朗出台了!我緊緊盯住了他的步子。他走得從容,沒有刻意往台上走的感覺,與他在台下走路時已經沒有什麼差異了。他落座時,也沒有那種長時間的低頭思索狀,也沒有朝指揮投去什麼目光,他隻是以自己的方式,自然而輕鬆地進人鍵盤,觸鍵十分輕盈,不是為了喚醒別人,更不是為了引起樂隊指揮還有觀眾們的注意力,他隻是呢喃般地,緩緩地沉靜地對遠去的拉赫瑪尼諾夫打著招呼,他是以一個東方年輕人的禮節,含蓄地進入了這位十分值得他尊敬的俄羅斯作曲家的情感世界……拉赫瑪尼諾夫: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作品l8節目單就這麼簡單地標明著,沒有介紹偉大的拉赫瑪尼諾夫在什麼時候,什麼情境下什麼環境中創作出這樣一首大氣磅礴的樂曲的。因為我酷愛這首協奏曲,因而我知道那是他在經過了足夠的陣痛、足夠的磨難之後,失戀伴隨著事業的暗淡,創作力的衰退,還有人生與自信跌人浪穀中的掙紮與呻吟,還有撕裂的心靈的傾訴……“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誰的句子?這不是拉赫瑪尼諾夫的,但是,這位詩人與拉赫瑪尼諾夫同樣喜歡“麵朝大海”,同樣渴望“春暖花開”。這是溫暖的詩句,因為真正麵對大海,才會出現溫暖的句子。也隻有麵對大海,才可能有著對於生命的真實感動。我不知道年輕的海子是否聽過“拉二”,是否知道這首大曲子產生的真正緣由。如果他沒有聽過,我將邀請他的靈魂在今天這個夜晚與我一道走進保利劇場。我不知道郎朗對於拉赫瑪尼諾夫知道多少,但是,我知道他曾與托米卡諾夫在聖彼得堡演出過這個曲子。那是2000年的聖誕節。郎國任在電話裏將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真有點躍躍欲試,渴望前往那裏。俄羅斯那片土地太令人神往了,何況還有我十分鍾愛的音樂——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最早昕到這首曲子時,是從一個盒式磁帶上,當時還不曾知道這支曲子有這麼大的感染力。後來,得知上海音樂學院鋼琴係已故著名教授範繼森、範大雷父子生前也特別喜歡這首音樂,尤其是範大雷是聽著這首音樂離開人世的,從此,這首曲子便格外讓我看重。我看重的還有俄羅斯那些流亡的藝術家們,他們都是人類的寶貴財富,這些藝術家的漂泊生涯使得他們在這種漂泊中無不達到了輝煌境地。比如最具魅力的鋼琴演奏家霍洛維茨,女天才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偉大的文學家蒲寧、帕斯捷爾納克、納波柯夫等。這些大師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他們已經不僅僅是屬於俄羅斯了,他們屬於整個人類。拉赫瑪尼諾夫正是這樣一位深受愛戴的藝術家。他一生寫出了那麼多偉大的作品,而其中最受歡迎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是最具影響力了。那是他生命過程中的一次重要的轉折,一次真正的磨難,他好久好久不曾寫出什麼像樣的作品了,他在深長的苦悶期中接受著煎熬,艱難而滯重。能夠從命運的逆境中掙脫出來多麼令人欣慰。
那是一次真正的死亡與真正的再生。於是,他熱烈地撲向了新的生活。新的生活多麼具有感召力多麼充滿魅力!那是l900年,27歲的拉赫瑪尼諾夫在海邊療養時,創作出這部不朽的作品,獻給他的醫生。這不僅使他在創作上柳暗花明而且在生活上也是如此,從而標誌著他進人了一個繁榮的時代。由於他的作品受到了第一次俄國革命的影響,從而使他的音樂充滿了真誠的激情,生動直接的抒情感受以及豐富多彩的旋律,同時,也注入了豪邁英勇的因素。特別是那飽滿而堅實的音流,江河飛揚般所構成的情緒:激昂、寬廣,那壯闊豪邁的歌曲性旋律,什麼時候聽起來就什麼時候蕩人魂魄。這是大手筆,實實在在的大手筆。它來自於廣闊的俄羅斯草原,有著白樺林的植被的清潤詩意,也有著涅瓦河的綿長的氣韻,如果認真傾聽,在第三樂章中,你還可以聽出清澈透明的水流從鵝卵石上劃過的痕跡。啊,豐蘊的俄羅斯文化,美妙的俄羅斯民歌,五彩繽紛的音樂已經征服了世界,征服了人類。不同膚色的人都熱愛著這首偉大的樂曲,不同時代的人都敬仰著不朽的大師拉赫瑪尼諾夫。拉赫瑪尼諾夫是1943年的3月在洛杉磯去世的,去世時,一百多萬人自發趕來為他送葬!據說拉赫瑪尼諾夫曾在上世紀20年代來過上海,有人還聽過他的演出。不知道他在上海是不是演奏他的“拉二”,如果能夠有幸聽到他本人親自演奏這部協奏曲,該是多麼美妙的事情!我曾聽過阿什肯納齊、阿格麗奇,還有偉大的霍洛維茨演奏的這個曲子(CD盤),世上演奏過這個曲子的鋼琴家比比皆是,而喜愛這個曲子的聽眾就更是不計其數。不論什麼時候,隻要一聽到這個曲子,就會喚起我的激情。這是令人震撼的大作品!它可以穿越時空,可以呼風喚雨,可以承載著任何苦難的和不苦難的靈魂高傲地飛翔。如今,麵對千餘名觀眾,郎朗該進行怎樣的解讀?郎朗是非常沉著地全身心地緩緩貼近拉赫瑪尼諾夫的世界的。在俄羅斯博大而遼闊的土地上,郎朗以其成熟的觸鍵撞擊出恢宏的鍾聲,馬澤爾大師帶著他的樂隊,為郎朗拉開了一片優美的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