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日,錦葵安然養病,那是她最輕鬆愜意的日子,也是她最難以適應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了照顧嵬的生活起居,為他四下奔波,而如今,有猛細致地照顧著她,為她做飯、煎藥、包紮傷口,她反而覺出一種害臊,仿佛本不應如此。她想起身幫忙,但無奈猛隻允許她在院子裏隨意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於是閑來無事,錦葵便在院子裏吊起嗓子。猛的院子裏有新翻的土,被種上一些看不出是什麼植物的綠色苗子,她便猜想也許是葵花,她想起自己園子裏的葵花和留在那裏的戲袍,不覺一陣心疼。她有許久沒有唱戲了,喉嚨有些不適應,氣有些不夠,但她還是“咿呀”地唱起來,象嵬在屋子裏自得其樂那樣。她忍不住回頭去看廚房裏忙碌的猛,廚房裏的光線永遠那麼曖昧,在昏黃裏有個忙碌的黑色身影,臉上被火光一閃一閃地照亮,炊煙升起,熏得做飯的人滿臉滿頭的汗水,他便舉起手臂在額上一揮,他的手腳很是麻利,動作是輕快的。錦葵想,自己在廚房裏的畫麵也是如此嗎?照顧自己心愛的人而在廚房裏忙碌的場麵會是動人的嗎?嵬是否也曾這樣偷偷觀察她做飯的模樣呢?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去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頭看碧落月色清明。”錦葵揚起幾個水袖,庭院裏濕潤的土壤上留下她幾個溫潤的腳印。猛在廚房裏看見她轉動的身段子,不禁浮起一股笑意,他停下來看著錦葵,看她獨自悲戚地唱著,沒有觀眾,沒有戲服,沒有妝容,甚至沒有對手,她卻那般投入地表演著,仿佛她便是那為大王忠貞不移的烈女子。猛看得心酸,不禁想,那個叫做嵬的男子究竟是誰,竟有這般福氣。
他做好飯,見錦葵依然陶醉在戲裏,便舉起手為她鼓起掌,錦葵羞紅了臉,停下來看著他,那張蒼白瘦削的臉上頓時有了一絲生機。他們吃了晚飯,錦葵堅持要幫忙收拾,他們便一起在廚房裏忙活了好一陣子,最後一起在園子裏坐了下來,剛下過雨的天空上,偶爾飛過的鳥兒,樹枝上的葉片依然掛著點點水滴,空氣裏散發的冰冷的清爽。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錦葵開口說道:“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她看著猛,象要做出告別,猛的心裏不覺一沉,不發一語。“我想我也該走了,打擾了你好幾天。真的謝謝你,你是個大好人。”
“你打算去哪裏?”猛盯著地上綠色的小苗,那是他前幾天剛種上去的葡萄藤,在雨水的滋潤下已經長長了不少,也許明年的這個時候便會爬滿架子,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給它搭個高大的葡萄架,也許明天吧,他心裏想。
“我想去鄉下,去看一片很美麗的葵花林,那是我和嵬一起長大的地方。”
“你不再多休息幾日嗎?”猛的聲音聽起來並無指望。
“我沒事的。”
次日清晨,嵬為她整理了小小的行囊,她堅決不要他送。她獨自走出小巷,背影瘦削而倔強,那身影越走越遠,象要走出了猛的生命,就象奀卡的遠離,沒有給他任何接近的機會,她始終在他無法觸及的遠方,而如今,錦葵的背影就這樣再度走遠,猛挪不開眼,他的心仿佛追隨著錦葵遠去,但他的腳步依然定在地上。
錦葵先回了自己的家,那個家已被人占為已有,大門緊鎖著,門上換了一把大鎖,將她隔絕在外。她從門縫裏悄悄窺視裏頭熟悉的園子。那裏的花草依然兀自生長,雜亂無章,裏屋的門也緊緊關閉著,似乎沒有人居住,顯出一片寂寥。院子裏堆著一堆舊物,錦葵一眼看到裝有那件戲袍的舊箱子,它在那堆舊物中閃閃發光,它還沒有被遺棄。她一陣欣慰,但再看看這高高的圍牆,不免焦急,她看看空無一人的小巷,再看看這堅實的圍牆,她試圖攀爬這圍牆,卻無能為力。就在這裏,身後傳來一聲男子的聲音:“我來吧。”
是猛。他輕易地翻過圍牆,進了園子,在廢棄的家具中翻出那隻箱子,找了那件舊戲袍和一些畫臉譜的顏料,他又利索地翻牆出來,將那寶貝交給了錦葵。
“走吧,這裏非久留之地。”
“你怎麼來了?”錦葵邊走邊問。
“我也想看看你說的那片絢爛無比的葵花地。”猛笑著說,錦葵也笑了。
梅雨時節總算結束了,南島的天光和煦地普照著大地,這是海島最好的時光,空氣裏彌漫著花朵的清香,海風淡淡的,蔚藍的天空綴著朵朵白雲,以不同的姿態漂浮在天空,溫度適中,寒冷已經遠去,而炎熱尚未到來。猛和錦葵走著這美好的天時裏,心情放鬆而愜意,他們放慢著步伐,仿佛隻是出來散步,時不時抬頭看看天,或是看看四周的花草。
錦葵似乎很久沒有看過如此美妙的景致了,她被大自然的風光所折服,加上有了猛的相伴,旅程的心情也徒然輕鬆起來。她覺得一切都是好兆頭,她一定可以順利到底南島的鄉下,那個村落叫作“李厝”,很普通的名字,但在錦葵的心裏卻是別樣美好的地方,她偷偷為它起了個名字,叫做燦爛部落,因為每當她想起或是夢見這個村子總是一片金燦燦的陽光。時值初夏,也許正是葵花開放的時節,她也許真的可以借由葵花地喚醒從前的記憶。她幻想自己能回憶起從前,與嵬共同經曆的點滴,美好的,快樂的,哪怕是她曾辜負嵬的時刻,她都願意懺悔。她已經受夠了僅靠想象填充過去的日子,那種飄渺與不塌實的感覺讓她噩夢連連,因為沒有過去,她顯得自卑,因為沒有過去,她看不清自己,她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回回憶,這也是取得嵬原諒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