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啞劇(1 / 3)

南島就這樣浸泡在雨水裏,錦葵撐著一把破傘顛顛地走在街上。行人稀少,雨水透過傘逢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的嘴唇發黑,眼神裏一片空洞,視線有些模糊。她沒有看病的錢,於是好心的鄰居為她介紹了一名遊醫,盡管醫術並不高明,但在戰爭期間給許多病患免費診治,也許能免了她的藥錢。她尋著地址而來,找到一間簡陋的民屋,她使勁地敲了門,不多時,門開了,一個年輕的男子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她,並不多問,趕緊將她迎進門來。

屋子裏簡單而溫暖,一盞淡淡的燭燈被點了起來,男子扶著錦葵在床上躺下,給她喂了溫水,捂了捂她的額頭,為她把脈。屋子裏隻要這男女二人,但錦葵並不覺得尷尬,這男子有種讓人安定與信賴的力量,一陣倦意上來,她聽見男子說,你先歇會吧,等下我幫你開藥。說完,便關上門,留下錦葵和淡淡的燭光,她很快入睡。

醒來時,男子為她備了可口的飯菜,她饑腸轆轆,不免狼吞虎咽。男子亦隻是微笑地看著她,他的眼神專注而安定,仿佛早已知道錦葵會來此尋訪。吃過飯,錦葵頓然有了體力,又喝下男子為她熬煮的中藥,全身慢慢暖和了起來。她不好意思地衝著男子點頭微笑表示感謝。

“大夫,多謝了。”

“不必客氣,太太您的身體非常虛弱,要多多休息,我為你準備了這些藥,你休息夠了,帶回去按時服用,相信很快就能康複。”男子的眼神炯炯地看著她,仿佛有些疑問。

“謝謝大夫,我沒什麼錢,不過你放心,等過陣子我開始唱戲了,定會將這藥錢補上。”

“好的,不必著急。”男子不好意思地問道:“請問太太怎麼稱呼?”

“我叫錦葵,這是我住的地方。”為了表示誠意,她拿起筆寫下了住址,交給大夫。

“不是這個意思,”男子搖搖頭,“我隻是看你有些眼熟,和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有幾分相似。你的身體要格外注意,三餐要按時吃,有什麼狀況再來找我吧。”

錦葵心裏一陣溫暖,看看外麵黑暗的天色,淅瀝的雨聲讓她有些貪戀這裏的溫暖,但她擔心嵬隨時會回來,連忙起身,帶著幾包藥,打起她布滿裂縫的傘,向大夫告辭。

外麵風雨飄搖,她的腳步有些輕飄飄的,街上空無一人,她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抬頭看到天上居然有一顆明亮的星,頓然溫暖了起來,那也許正是她無緣見麵的女兒,她希望她能原諒母親,她已背負了嵬的恨,再也背負不起別的。

回到家已是深夜,屋子裏的一切依然,丈夫依然未歸,她獨自坐在鏡前看著自己憔悴的臉。她是那麼瘦削,眼眶一片漆黑,眼睛象一口幹涸的井,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唇上裂出一道道痕,眼角跑了許多眼尾紋。她有很久沒有認真打量過自己的臉,不禁嚇了一跳,她是那麼蒼老,那麼虛弱,象一朵枯萎的花,她不禁暗自自卑了起來,歎著氣,舉起丈夫常用的畫筆為自己勾臉。她想象丈夫的手和眉眼,毛筆柔軟的觸覺帶給她一絲歡愉,她的技術比起嵬差多了,但她看著自己的臉被粉黛覆蓋,成為一張花旦的臉譜,不禁安心,臉譜覆蓋了她的憔悴,覆蓋了她的痛楚,讓她可以盡情躲在臉譜背後傷心,亦可以全然進入臉譜的角色忘記自我。她穿起丈夫為她縫製的戲袍,獨自唱一出獨角戲,那唱腔裏悲悲戚戚淒淒慘慘戚戚,象那濃黑的夜色一般。她等待多時,終不見丈夫歸來,夜不能寐。

錦葵並不知道,在她從大夫家出來的這路上,背後一直尾隨著一名男子。男子眉目清秀,身體強健,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那便是在戰爭裏為窮人看病的遊醫,他的名字叫做猛。

猛一路跟著錦葵,她的身子那麼虛弱,讓他有些不放心,又是如此漆黑的夜,於是他暗暗尾隨著她,以防她有什麼不測。

他在開門的瞬間覺得她有些麵熟,但並未多想,他為她把脈,知道她剛剛流產,身體十分虛弱,便為她煮了米粥,熬了藥,她狼吞虎咽的樣子讓他想起奀卡。事實上,他時常想起奀卡,從崇左出發到南島,他一路製作小工藝,挑著擔子走街竄巷,賣得一些銅板聊以度日,他總是想象也許在某一處便能遇見奀卡,有時見了相貌相似的女子也不免多加注意,但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戰爭爆發之後,他便當起了土醫生,憑借幾本醫書倒也治了不少病人,他隨難民潮一路來了南島,生活艱苦而忙碌,直到戰爭結束,便在南島找了個棲身之所。

錦葵給他特別的感覺,他卻說不出她哪裏與奀卡相似。他記憶裏的奀卡肌膚白皙,貌若天仙,在人群裏閃閃發光,隨處成為焦點,她桀驁不遜,不肯對命運妥協,她的外表倔強又冷漠,但內心卻柔軟而火熱,她是他高貴的澤露女神。但時光一轉,十多年過去了,奀卡還是當年的模樣嗎?猛不免發出陣陣感慨,戰爭已經將崇左小鎮摧毀,他從一些流民那裏聽到許多不好的消息,說小鎮幾乎被移為平地,說明月樓被一把火燒光,說留下來的百姓隻有死路一條,他不知道奀天、雪頤現在都在何方,是否安全。他已經孑然一身,連回澤露山的路也被戰爭阻隔。

他已許久不再去思考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了,但見了錦葵竟然心緒繚亂,那些往事淙淙地流淌而過,讓他無法平靜。他專注地看著錦葵,越發憐惜這個苦命的女子,她的眼神那麼空洞,眼球上布滿了血絲,眼窩凹陷,顯然被生活折磨,失了所有的信念,對生活已經別無所求,象個了無生機的荒原,讓猛為之辛酸,但她又那麼認命,那麼執著地生活著,不肯放棄,象被某種力量牽引。猛幾度透過她空洞的眼神看到另一雙瞳孔,那是一雙倔強而明亮的眸子,藏在很深的地方,讓他想到奀卡,那陣光轉瞬即逝,他不禁搖頭苦笑,他定然是太想念奀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