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羞玉酎(二)(2 / 3)

曹應田遠遠看著,被這一突變唬得連連後退幾個趔趄。餘光卻猛地瞥到一角明黃衣擺,隻微微一驚,皇帝似也怔在了那裏,遠遠看著,竟覺得袖中的拳緊緊握起。

她也隻含著淚笑望著他,如泣如訴:“都是因為你。”

他艱難朝她走過去,卻依舊將她擁在懷中,那血迅速染紅她的衣襟、她的發絲上。因著胸口受傷,他說話有些粗重的喘息,氣息灼熱的噴吐到耳畔,卻依舊那般炙熱滾燙,以隻她一人能聽到得聲音低笑說著:“可還是舍不得,是不是?”她顫抖著唇隻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覺他唇角終於流出濃稠的血來,落到她的頸上,滾燙的似是能被燙傷了一般,似是沒了力氣,他終於沉沉的闔上了眼眸,頭勾著靠到她的肩上,他的重量整個都壓到她身上,她淚流滿麵的抱住他,雙膝一軟,頓時跌坐到地上,越過他的肩望過去,顫抖的手上滿是他的血,這樣熱,這樣滾燙,似是他霸道的吻,似是他帶給她的傷。

他的氣息拂到肌膚上,卻是越來越弱,她的身體禁不住劇烈抖起來,大顆的淚水在眼眶裏滾動,嗓音哽咽在喉嚨,隻張著唇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禁不住慌亂抱緊了他,隻覺懷中的身體似在慢慢變冷,不受控製的離她而去,她禁不住狠狠咬住唇,哽咽的難以呼吸,手上愈加用力,企圖抓住些什麼,那種失去感卻是越來越濃烈,像是隨風而逝的輕煙,嫋嫋升向上空,漸漸消失,那樣高那樣遠,任她怎樣伸臂也抓不住……

卻是恨極,他懲罰她,用這種方式來懲罰她……

似是極久的時候,芙蓉帳暖,燈光暈黃,映得皆是一片春光,她伏在他胸口淺笑低喃,他淡笑著攬住她,將她的手貼在他胸口靠右的地方。極沉穩的心跳聲,“咚咚”一下下有力的震動著她的掌心,她不覺將耳貼上去,抬起眼來朝他微笑。他亦俯下頭來,輕輕吻她的發。

那些殘影漸漸遠去,遙遠的無法抓住,她掌中是他身上流下的鮮活血液,殷紅的,鮮豔的灼燒著她的雙眼。

餘光看到人影閃動,她才抬起臉來冷冷看過去,卻是曹應田,見她抬起頭來,曹應田列著嘴湊上去,卻見她麵無血色,眸如寒冬般冷冽無波,竟不禁打了一個哆嗦,他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年,都是在刀口浪尖過活,什麼大場麵沒經曆過,卻沒想到竟被眼前一個女子的眼神懾住,心中直打鼓,瞥眼角落,皇帝身影早已不見,語氣卻是小心翼翼起來,隻試探道:“夫人,他……”

拂影才輕輕扶開軒轅菡的身體站起身來,將他小心翼翼的放倒在地上,他閉著眼睛,隻如睡著一般,似是許久以前,他累了,便會坐在案旁扶額小憩一會,那時窗扇外一片清光,落到他臉上,也是如此的優雅清俊,她不覺攥住袖子為他擦去唇角的血跡,餘光看到獄卒似要伸指探他的鼻息,臉上淚痕猶在,隻啞著嗓子怒道:“滾開!”

她抬起臉,目如寒月,一字一句道:“你們不配碰他。”

那獄卒唯唯諾諾偷眼看了看,臉色還是忍不住微微一變,隨即朝曹應田點了點頭,曹應田心神領會,卻還是禁不住訝異,見拂影隻是跪坐軒轅菡身邊動也不動,忙勸道道:“夫人回宮吧,後麵的事他們會處理。”

她啞著嗓子開口:“我可問你,皇上是否要立即掩埋?”

曹應田忙笑道:“皇上說了,先密不發喪,今晚立即……”

她未聽完便嗤道:“澤瑞王在民間威望極高,若是突然暴病恐怕沒有人信,密不發喪,他倒是會推卸責任。”

曹應田聞言隻訕訕幹笑,拂影隻低頭看向軒轅菡,低低道:“曹總管,拂影有事相求。”

曹應田身子一抖,忙笑了:“夫人何出此言。”

她道:“我與他畢竟夫妻一場,我沒有什麼可以為他做的,隻求能保他全屍……”她抬起頭來看他,臉上淚痕已幹,唯見一雙眼眸澈如寒潭:“你也知道皇上對我與他的過往很是介懷,這件事可否請先不要稟報皇上。”

曹應天聞言臉色隻愈加訕訕,隻覺著燙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為難的隻幹笑,拂影見狀卻別過頭,淡淡道:“當然,曹總管不肯幫這個忙,我也隻好找別人……”

許是牢內太過陰冷,似有風吹來,曹應田突覺得脊背一陣發涼,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自是不敢得罪,不由搓了搓手笑道:“看夫人說的,夫人的事自然是奴才的事,奴才還仰仗著夫人日後對奴才多加拂照呢。”聽他這樣說,便是應了,拂影不再說話,接著便有擔架抬過來,兩個獄卒將軒轅菡的身體抬到擔架上,她跪坐在地上隻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不鬆開,獄卒不由去拉,她卻是咬著唇死死捏著手指,曹應田見狀忙笑著勸道:“夫人,皇上該著急了。”她的指才微微一鬆,獄卒見狀趁機用力一拉,才將擔架抬開。

曹應田招呼著人轉身欲走,她卻輕聲叫住他。

“曹總管。”

曹應田驚得猛地回身,拂影隻頭也不回的淡淡道:“對他尊重些。”曹應田忙訕笑道:“夫人放心,到底是個王爺,奴才一定安排的體體麵麵。”

那夜卻是狂風大作,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隻聽窗外風聲如鐵騎呼嘯而過,吹得窗紙鼓動,嗡嗡有聲,夜半時分卻是似有人叫門,瑾萍披著衣服去開門,隻覺冷風迎麵撲來,吹得身上的衣服都落到了地上,卻見眼前立著一個人,看不清那人麵目,唯見明黃的衣擺隨風狂舞,在身後發出獵獵聲響。一時又驚又羞,忙跪了下去,皇帝卻帶著滿身寒氣徑直進了屋子。

拂影早已聞聲下了床,見皇帝麵無表情的進來,隻把瑾萍支開,詫道:“怎麼了?”皇帝這才抬眼看她,見她臉色蒼白,知她也是無法入眠,這才道:“陪朕喝一杯。”拂影不說話,隻身拿了兩個酒杯過來,將屋內燈火調亮,卻見皇帝眉宇間掠起淡略的疲憊。皇帝眼眸一閃,隻手將那火苗捏息了,屋內頓時夜色直灑,唯聞窗外風聲呼嘯。隔著夜色,倒是誰也無法看清對方的臉,拂影起身為他倒酒,映著窗子,隻見細微的流光隨著酒液閃爍,皇帝望著那流光喃喃低語:“三更時分,曹應田告訴我,流景的屍體已焚燒完畢。”拂影的手不覺一滯,卻是坐到位子上淺淺抿了口酒,皇帝端著酒杯似笑非笑的望她:“你果真那般輕易的將他殺了不成?”拂影指尖微抖,卻語氣平靜道:“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你自己?”

皇帝微微一笑,飲酒不語,似是喝得多了,便覺那酒氣合著涼意一起上湧,湧到臉上,隻覺灼燒,他才道:“我認識的軒轅菡,從來沒有敗過,他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他不想要的,任別人苦求他都不會去看一眼。可是這一次,他那般輕易的就消失在了我麵前,總覺得,太過不真實。”

拂影低低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麼?”他卻笑了:“是,朕要穩固江山就必須要殺他,自從朕登上那個位子,朕就一直想著如何殺他,可是如今他果真死了,朕竟高興不起來。”

酒杯似是空了,許久都未倒出一滴,正巧門外傳來敲門聲,她起身開門,便見子玉端著酒立在門前,見她出來,子玉輕輕對她一點頭,她方才鬆了口氣,關上門,端著酒進了屋。

皇帝隔著酒杯對她掠起笑意,那目光卻似越過她,落到她所觸及不到的虛無處:“朕從母妃薨的那天就發誓,要讓欠著朕的每個人一條一條的償還,他軒轅家便是最後一個,如今,朕的心意竟是了了。”

拂影隻不說話,但見夜色越窗而過,落到桌上,形成斑駁淺影,卻是笑了:“樓家不欠你,二哥不欠你,被你喂過奴蠱的所有人自也不欠你。”他酒意漸濃,唇角半諷半譏:“你錯了,天下人都欠著朕,父皇自小便不喜歡朕,母妃被黜,又有誰曾為母妃說過情,隻為著軒轅家的一句話,父皇就改立別的妃子為後,將母妃打入冷宮!”他手上重重用力,隻灑出零星酒液來,“就算是你樓拂影,也同樣欠著朕。”拂影聞言隻指間一緊,不由握緊了杯口,卻抬起頭來淡笑看他:“你醉了。”

皇帝在拂影那裏一直睡到日頭當空,曹應田早早過來,卻又被皇帝轟回去,早朝未上,便有折子積了滿案,他向來勤政,如此倒是不同尋常了,拂影在偏房睡了一夜看他未起,隻以為他又病了,探手在他額上一撫,並不見發熱,不覺笑道:“皇上鳩占鵲巢了一晚上,倒還不想起麼?”皇帝這才睜眸看她,隨即又闔上,別過頭似笑非笑:“拂影,你恨不恨朕。”

拂影一怔,隻道:“你先歇著,我去叫他們準備為你更衣。”

放出的殿,隻見子玉悄悄對她打眼色,見左右無人,便問道:“怎樣了。”子玉笑道:“夫人放心,主子無事,昨晚藍姐姐引開曹應田等人,將主子換了出來,銀魄大人為他處理了傷口,並不傷及性命。”拂影方才鬆了口氣,子玉又道:“主子派了一個人來探望夫人,夫人隨奴婢來。”她微微點頭,隻隨著她去了,卻見那去處隻似軒轅菡喬裝的苗疆穀主的殿宇,到得殿前,子玉輕輕對她一福,徑自退下。

她開門進去,隻見殿宇之中娉婷立了一個女子背影,碧衫白裙,映著殿外打進來的光,隻如籠了一層青煙,她不覺止住步子看她,腔中隱隱某種情緒湧動,卻是不知為何,那女子方才緩緩回過頭來看她,卻是那日曾見過的柳娘,她眼底含淚,隻激動的雙唇發顫,見拂影一臉怔訟,卻是不覺哭著笑出來:“傻孩子,竟連自己的娘親也不認得了不成?”

拂影身形猛然一震,迎上她的目光卻是像極了母親,可是這相貌……

柳娘隻過去將她環在懷裏,喉間亦是隱隱哽咽:“那日兵變,我本想與你爹爹同歸於盡,我懸梁自盡,尚有一口氣吸之時卻不想院內起了大火,醒來時全身已燒得麵目全非,幸得王爺將我救出,又韓大夫救我性命,他醫術高明,為娘親挽回容貌,雖不是年輕時候的樣子,倒還是有幾分相似,娘親此生能在見你,也是多虧了他們。”拂影才如夢初醒,心中悸動不已,卻是不知是何滋味,緊緊抓了她的衫子,哽咽道:“娘親不恨麼。若不是他,我們樓家哪會慘遭此禍。”

柳娘眼中含淚,卻是笑了:“傻孩子,為娘隻要你好。”

她不覺咬唇,她懷中那樣暖,慰的臉都微微的發起燙來,臉下卻是被淚水浸濕了,又涼又熱,隻像是水深火熱,卻仿佛將腔口的鬱氣都吐了出來,她低低哽咽,半晌方才喚道:“娘親……”

她隻輕輕撫她的鬢發,柔聲道:“都是做娘親的人了,還這般哭哭啼啼。”拂影臉上卻是又哭又笑:“娘親,孩兒一直不敢去想,他們現在是什麼樣子,過得好不好,乖不乖,聽不聽話,每每想起來就覺胸口似被撕裂開來,那般痛……”

柳娘低低一歎,隻歎息道:“傻孩子……”

卻聞側門一聲輕咳,拂影不覺拭了淚看過去,柳娘邊給她拭淚邊笑道:“王爺怕你擔心,著我來告知你,他並無大礙。”拂影隻不說話,樓家的血,他用自己的血液和信任來還,她呢,她能有什麼給他,他曾說:“拂兒,不要站在我的身後。”那麼,她就努力站在他的身側,站在他可以觸及、可以回憶的地方。她低下頭,隻輕聲道:“娘親,孩兒要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門卻突然看了,那人一身白衣立在門前,臉上蓮樣圖騰糾結蔓延,唯見一雙眼眸滑過刹那溫柔,她一時不又立在原地,才含著淚緩緩走過去環臂抱住他,將臉靠在他胸口,淺笑哽咽:“幸好你沒事。”

那人身子卻是猛地一僵,臉上隨即浮現一抹可疑紅暈,連著那青色圖騰,隻如枝蔓綻開的紅蓮,他雙手滯在半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瞥眼隻見柳娘驚異看他,臉上愈紅,隱隱有些咬牙切齒:“我不是他!”

拂影一驚,忙鬆了手,才覺那聲音並不像軒轅菡所發,仔細端詳並沒有看出有所不同,半晌卻尷尬笑了:“原是銀魄。”

銀魄臉上陣紅陣白,隻別過臉冷冷道:“若不是為了小妃兒和耀兒,我才不會過來給他收拾爛攤子。”

拂影不由笑起來,隨即卻是神色一斂:“銀魄,大恩不言謝。”銀魄聞言隻為紅著臉嗤道:“又不是幫你。”拂影笑道:“總之,多謝。”見那日頭漸移,怕皇帝起疑,低聲告辭欲走,銀魄隻叫住她道:“當初去樓家,大抵也是為那母蠱的事,你那個寶貝二哥也不一定非得要死。”拂影頓時欣喜回頭看他,銀魄輕咳一聲,別過頭道:“若是找到母蠱,興許可將子蠱引出來。”拂影聞言不覺燦然一笑:“銀魄,真的多謝你。”

銀魄神色一怔,隻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禦書房裏被她打發的空無一人,她在那寶座之上反複摩挲,並不見可疑之處,正在失望之時,突見地麵烏金磚上極小的一塊凸起,若不仔細察看,無人能察覺,她心中一動,蹲下身子去按,卻見那烏金磚麵無聲打開,裏麵赫然放著一個錦盒,正是她當時送給慕容澈母蠱時所用的那個,一時心中狂喜,剛剛拿在手裏,卻覺腰間一涼,背後的聲音冰冷邪肆:“這東西果真隻有和他朝夕相處得你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