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公主已然采取了對策,希望卡卡和九十九也能夠想出對策吧。”兩人想起才相識不過半天的九十九和卡卡。心中各自湧起一陣溫暖。
三十三忽然道:“公主之智,天下聞名。必然早已有了措施,前往雅燃冰山,也必然已有了這等措施。我們兩個拚命趕往,會不會畫蛇添足,打亂公主的計劃?”
這也恰是六十六一直在想的問題,六十六凝眉不語,忽然側頭看了三十三一眼,眼中卻既有悲憫,又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況味,令三十三陡然沉重起來。他緩緩道:“沿途之中,必多阻撓,他人可以不顧,你我二人,縱是拚盡一死,也要盡己所能,如此才能無悔。”
馬蹄輕輕刨動地麵,似在催促。六十六掣出馬腹上的長槍,左手執矛,從左到右,到馬腹下時,戛然停住。在大橋石板地上刷刷連刻幾字,火花四濺。
三十三有樣學樣,拔出腰際長刀,在右手邊上,同樣刻上幾個大字。每刻一字,便即後退一步,堪堪退到下橋畔,刀刻之聲,極為刺耳,六十六渾然不覺。
三十三驅馬上來。六十六眼中閃現出一抹溫暖,看著三十三,道:“你我兄弟,一定要活著回來,看對方所留何字。”
三十三伸出手去,二人雙手相握,三十三忽然道:“我們活著下來的那一刻,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是誰。”
一陣冷風吹來,六十六身體忽然一顫,卻未再問,隻是沉聲道:“好!”
兩人調轉回頭,各自沿河之上,踏馬狂奔!
六十六是在窠臼村再次遇襲的。窠臼村,距離白鎮六十裏處。地形狹小,整個村落,幾乎可以視為是守護鐵柱的驛站,或者祭塔。不過五六十戶人家。家家戶戶所蓋房屋,幾乎均是珍珠石所壘就。
一通狂奔之下,六十六不但累,而且餓,在馬背上幾乎咳嗽得鮮血都出來了,所以他一看到窠臼村,幾乎是從馬背上飛下。推開當先一戶人家的木門,隻見女主人正手搖軲轆,從井中打出一桶水來,井側是一畦菜田,蔬菜綠油油的,清新可人,濃得像墨一般。
她似乎並未聽到身後有人進來,將木桶中水傾入水槽,便又沉入井中,再緩緩搖動。
那一幅景象,看在六十六眼裏,頓覺無限美好,無限敬慕,仿佛他一生所尋,不過就是這樣一個晨光中的剪影。
他為偏室之子,父親原本無能,母親又不受重視,在整個家族之中,是最為人忽略的一個,加之他生性木訥,不若家族之中其它少年翩躚多姿,可說整個童年,都是灰色的,因他父親實在無能,又曾犯下幾乎難以饒恕的錯誤,他與四位哥哥,甚至不被允許與家族同姓,而是隻能追隨母性,這在家族千多人中,可說是極少有的“恩遇”了。隻是那時他還不太懂,那時他最向往的,不是在家族中出人頭地,輝耀四方,而是趁著下午片刻的工夫,偷偷溜出家門,倒臥在原野之上,看著夕陽西下,炊煙升起,像牧童一樣,有“自己的”一頭牛,有自己的笛子,自己的曲調,以及模模糊糊之中,自己的……人生。
他卻沒有想到,自己是在武學上,開始得到承認的,作為陪練的家庭,他也一向隻有陪練的份兒,可是沒想到,長久的陪練,並沒有淬煉出一位一位偉大的劍客——他的家族,向以中正之劍,聞名大地,反而淬煉出一位一揮槍就是火花的星光四射的槍手,他先用短槍,再練長槍,雙槍在手,又無槍不在,最後仍然選擇了長槍,單手、長槍。
人生是經不起一樣的。槍並不是他的全部,所以他一手槍在手,一手卻空著,閑著,他不知道這隻手要用來做什麼。家庭?威風?榮耀?這些都是靠持槍之手獲得的。而空著的這隻手,他卻常懷執念,一定要握住一些實在的東西。大地上有名的“無槍神槍手”與他有過一會,曾經不無惋惜地說:“……你並不適合單手持槍,你的氣勢,平衡之態,若持雙槍,威力激增,隻怕不止一倍。”可是他還是我行我素。
其實……他也不是適合握長槍的,他對武學擁有天生的感悟力,他開始練槍時,便知道自己天生適合,當他練到一定境界時,他已經更加清晰地知道,雙短槍才是他的槍之境,可是他最後選擇的,仍然是修長到要顯示出傴僂之態,卓然到盡乎杳然的長槍,因為他知道,槍就像是人生,總是不會短暫的,這頭光芒四射,敵人鮮血遍撒之時,那被握的根,也許已經是鏽跡斑斑了。槍中部的每一次彎腰、盤旋、呼嘯,都是風華正茂的衰老,絕代姿顏的凋謝。
不定什麼時候就斷了,毀了,完結了。
所以他長槍出手,殺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每一次舞槍,又是一場痛快的折磨。
所以他慎用長槍,而長持欣賞。
他有自己的槍道。
這一刻,他看著那個無雙的背影,看著晨光中的一幅剪影,仿佛忽然之間明白了另一隻手,所要把握的,是不是就是如此?
三十三是在青城上方六十六裏處遇襲的。彼時他側目去望,隻見六十六與他同步而馳,連駿馬奮蹄的姿態都是一樣昂揚,六十六卻沒有望向他。
他坐在馬上,縱是太陽高曬,氣息翻騰,汗如雨下,他的氈裘仍仿佛是雀鷹之羽,虎豹之毛,仿佛一生下來,就不會退掉,那已經成了一種遮掩自己,隱藏自己的姿態,這種隱藏不為謙虛,而是一種不屑他人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