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貞的長篇小說《離開同方》,不再像《有緣千裏》那樣,以幾位賢良而又熱情的太太、母親作為主角,而是圍繞著幾個精神失常人物展開人生的一幕幕悲劇。段叔叔是一位講究潔癖的孤獨者,又是一挨近老婆就渾身發抖的性障礙患者;袁伯伯是一個酗酒尋歡、放蕩無羈的男人,終日沉迷於混亂的男女關係;李媽媽作為無法說出其子女的父親是誰的精神病人,隨戲班走後又得了失憶症;方媽媽則因獨生女兒失蹤導致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崩潰,終日躺在床上怪獸般嘶喊。
被父輩這種病態生活氛圍所感染的眷村子弟,也陷入了一種生命與人性的迷亂狀態。如袁寶因高燒而導致癡呆;狗蛋從小少言寡動,神秘兮兮;平時修養甚好的趙慶,最後竟成了告密者和殺害其繼父的凶手;三歲的小白妹也由於病態的敏感和嗜睡而顯得怪裏怪氣。小說中的恩怨故事最終在“大家都瘋了,場麵完全失去控製”的互相廝殺的描寫中落下帷幕,印證了作者幾次通過人物之口發出的“我們村子全瘋了”、“這裏的人沒有幾個是正常的”等論斷的真實性。
作者在上述瘋癲的人物描寫背後,傳達的是對眷村乃至某種時代社會問題的深刻觀察。怪癖的段叔叔最後發現的,是自我人生角色的倒錯:“我原來是個種田的,怎麼會當上軍人?而且還當那麼久!”李伯伯的怪異性格,與其被戰爭摧毀了生殖能力,又因時代離亂而草成了不幸的婚姻有關係。顯然,“時代的殘缺使一些人瘋了、健忘了、無品了,或無奈地不完整地煎熬著。”有感於眷村這種腐敗、沒落的氣息,小說的重心在於“離開同方”,而開頭和結尾卻在寫“回到同方”,這裏流露的正是作者對於眷村及其子民在排拒與接受的兩難選擇中,既恨且愛的複雜情感。
袁瓊瓊的《今生緣》,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是我想獻給我母親和她那一代人的一本書。”作品從“外省人”飄流渡海來到台灣寫起,詳細敘述了這群人背井離鄉,到一個舉目無親的陌生海島存活的惶恐與掙紮;最終寫到男主角陸誌蘭經不起生活重擔的折磨,撒手而去,徒留妻子慧先拖著幾個嗷嗷待哺的幼兒,繼續支撐風雨坎坷的人生。與其說這部小說寫的是眷村男女錯綜複雜的情愛關係,不如說它鋪陳了這個特定族群在亂世裏掙紮求和的心酸血淚,凸顯了眷村的集體意識及社區意識。台灣文學批評家陳義芝認為此書是“為台灣眷村生活立碑,終結了蘇偉貞對離亂世代、四十年來社會生活之觀察與關注”,作家張大春也評價此書“宏觀地將視線投射到眷村兩代人物的車戮車葛底層,於是,幾椿跨階級、跨世代的戀情便聚合成抗拒族群文化的象征。”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對眷村生活也采取了審視與省思的態度。作品在那種“濃濃的眷村味”中寫空軍村、海軍村、陸軍村、憲兵村、情報村裏各具特色的眷屬生活,寫眷村子弟在這種環境中的青春喚醒與人生成長,也對眷村人未能紮根土地的現象給予了深刻的反思。在作者筆下,小說主人公所熟悉的眷村子弟在那些年間,並沒有真正把台灣當作此生紮根之地。“眷村是無根的,唯一的親人是父親。”朱天心一再呈現的這種心理情結,其中的答案再簡單不過,“原因無他,清明節的時候,他們並無墳可上”,“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原來,那時讓她大為不解的空氣中無時不在浮動的焦躁、不安,並非出於青春期無法壓抑的騷動的泛濫,而僅僅是連他們自己都不能解釋的無法落地生根的危機迫促之感吧。”這種失根和無根的狀態,曾讓眷村陷入精神的低迷無望與鬱悶窒息之中。另一方麵,小說特別揭示了眷村與國民黨的微妙關係,傳達了眷村後代複雜難言的政治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