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式婦女的形象塑造,是廖輝英回眸曆史的聚焦點,她揭開了曆史歲月中最沉重的一頁,寫盡了在封建傳統重壓下世代重演的女性悲劇。人類幾千年的曆史,是一部失卻了女性話語的男性曆史。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的封建壓迫,使婦女以非人狀態萎縮於社會最底層;父權製的巨型話語,又把女性的生存模式、行為準則、道德規範都納入了男性中心的社會秩序,婦女以無我狀態被放逐於曆史文化的邊位置,成為一種缺席和緘默的“存在”。深感女性曆史道路的沉重,廖輝英透過黑貓仔、許蓮花、陳明珠、江惜這些有著“油麻菜籽”命運的婦人生涯,剖析了過去年代裏傳統女性的生存模式,並以此向千百年來盤根錯節的父權製度社會發動猛烈抨擊,以廓清一代又一代婦女的曆史生存真相。
舊時代的那些女人故事,走不出父權製社會的巨大陷阱。女人從來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社會從來都是男性的保護神。無論是遊手好閑、拈花惹草的紈絝攬子弟劉茂生(《輾轉紅蓮》),還是開設診所行醫、振興家業有方的甘天龍(《負君千行淚》),或是創辦中藥行為生,遊走四方招攬生意的孫武元(《相逢一笑宮前町》),盡管他們的家世、身份、性格各不相同,但在兩性相處的觀念上,卻是如出一轍。一曰“男天女地,這是不變的乾坤”;二曰“大丈夫三妻四妾本來就是尋常”,尋花問柳自是理所當然;三曰“男人自己可以對妻子的事情做任何變動處理”。於是,自幼做童養媳挨打受氣,婚後飽受欺淩的許蓮花,因為丈夫劉茂生姘上的暗娼阿婉欲當正室,自己便被丈夫以菜刀威嚇離婚。美麗溫順的江惜嫁給甘天龍的時候,“萬萬想不到這生個子嗣的夢魘,會成為她終生的負擔。”由於不能為甘家多生兒子,江惜眼睜睜地看著丈夫三妻四妾娶進家門,自己卻從此沉入無邊苦海。雖然一心一意恪守婦道,辛勤勞作,身為丈夫的孫武元最終還是拋家棄子,與煙花女子另築香巢。麵對如此慘重的傷害和欺淩,舊時代的女性們卻隻有流淚痛苦,認命安分;她們自生到死,抱著一種宿命的態度,全心全意地完成男人給她們規定的角色職能——不管完成的這一切是多麼的殘酷和不公平。特別是及至垂垂暮年,她們竟還能以“人生海海,無9無恨”的衝淡平和來回眸往事,麵對薄情之人。這些卑微而苦命的女性,她們的一生都籠罩在封建禮教與父權統治的巨大陰影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從姓氏身份到整個身心都維係於男人,卻隻具有男性庇護下的一係列名份——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而沒有其它身份,更無“自我”可言。女人的主體性在封建文化結構中的缺失,使女性始終處於一種“失語”狀態,自身的曆史也成為一部被男權話語所主宰所遮蔽的曆史。廖輝英筆觸所指向的,正是這種曆史與文化中女性生存的盲點和真相。
《油麻菜籽》作為台灣女性成長的珍貴記錄,它以一種傳統女性的婚姻命運,“一筆寫盡台灣婦女30年悲苦生活”。從而確立了廖輝英“女性問題作家”的地位。這部成名作對於父權中心話語下的女性生存模式與價值觀念的解剖,可謂剜肉析骨,下筆如刀。小說中阿惠的母親,外號叫做”黑貓仔”,她出身於醫生名門,還到日本念過新娘學校,人生美滿得令人羨慕,卻不幸誤嫁了一個浪蕩公子。她既憎恨丈夫的自私、懶惰、不負責任,又無可奈何地替他收拾爛攤子,千方百計地苦撐著這個家,一生的“日子在半是認命,半是不甘的吵嚷中過去。”女人的含辛茹苦與丈夫的逍遙浪蕩形成鮮明對照,男尊女卑的傳統再度見證了男權社會兩性不平等的地位。小說的成功之處,在於其中大量藉由世代口耳相傳的方式,對傳統文化營造男性中心神話、刻板認知角色的曆史與現實給予了深刻的揭示,並以近似符咒的懾人力量,凸顯出父權話語的強大與頑固,女性人生的無奈與茫然。
故事開始不久,那位連娶六妾而苦無一子的阿惠的外祖父,曾用“查某囡仔(女人)是油麻菜籽命”來勸慰婚姻不幸的女兒,要她安分認命,逆來順受;而多年以後,麵對學習上能與阿兄一較長短,生活上卻受到重男輕女差別待遇的女兒阿惠,母親“黑貓仔”竟振振有辭地說:“你計較什麼?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裏就長到哪裏。沒嫁的查某囡仔,命好不算好。你阿兄將來要傳李家的香火,你和他計較什麼?將來你還不知姓什麼呢?”得知阿惠考入了眾人稱羨的名牌大學,母親“竟衝著成績單撇撇嘴:‘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男孩子是傳續煙火的香鼎,女孩子是祭供用的豬頭,母親對女兒的這種日常教導,反映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男權情結。阿惠的母親作為父權統治下的受害者,一生扮演婚姻不幸的悲劇角色,已經是兩性不平等的一種悲哀;更令人可悲的是,“男性為自己創造了女性形象,而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造了自己。”(尼采語)阿惠的母親不僅把自己的地位低下看作是天意命定,還忠實地傳播著這種鞏固父權統治的命運觀,這不能不說是女性自身的深層悲哀。如果說,以前表現女性遭遇的控訴性文學總把婚姻不幸的責任推卸給男性,歸之於遇人不淑和封建婚姻製度的束縛;那麼,《油麻萊籽》的突破,一是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現象背後,發掘出男權中心的巨型文化語碼和因襲生存秩序,以喚起女性對自身生存真相的警醒和對男權中心社會的質疑與反叛;二是通過阿惠母親對”油麻菜籽”命運觀的自覺認同,深刻地剖析了中國傳統文化造成的集體無意識對女性精神人格的荼毒,從女性自身發掘了悲劇命運的另一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