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地之爭之後,雖然各種各樣的傳聞仍像以前一樣通過各種途徑傳到蛤蟆灣子村人耳朵裏,但村裏人失去了先前的熱情,如同一個得了失憶症的初愈者,整個神經係統都處於半麻木的狀態,以至於兩年前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二十多名來自城裏的男女學生成為村裏的成員都沒有感到一點奇怪。這群被叫做知青的學生群居在村裏閑置的一個四合院裏,他們雖然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很快變得如村裏年輕人一樣皮膚黝黑滿手老繭,可這並沒有消除他們與村人的差異。村裏人大多不僅看見過知青點女生毫不掩飾地晾曬在院內鐵絲上的內衣內褲,還在黃昏的莊稼地裏撞見過他們成雙成對地騷情。當鄧紅旗走出鴿場那間關閉的房子不久,便驚奇地發現在一隊參加勞動的隊伍裏,就有多年前鼓動自己出走的齊紅霞。來串聯時的齊紅霞還是一個生著茸毛的青蘋果,此時已變得通紅熟透。她剪著齊耳短發,兩隻眼睛如秋天的葡萄。意外的邂逅使兩個年輕人心裏都產生了異樣的感覺,紅旗語言退化得結結巴巴,可他深沉和憂鬱的目光仍使齊紅霞感覺到了對麵異性的強大吸引力。不久,率直的姑娘便明白無誤地向已與她建立戀愛關係的另一個追求者——知青點的男知青王彬彬提出了分手。在精神世界的一片空白中,戀愛對那個特殊年代的知青來說無疑是唯一的靈魂支撐,一旦失去這一支撐,王彬彬所做出的反應可想而知。他以戀愛者的敏銳目光很快便發現了自己的情敵,完全出於嫉妒,他很快寫出了一封揭發信,盡數知青與本地社員戀愛的危害,把信寄給了新成立不久的縣委。然而,年輕人處心積慮的舉動卻幫了紅旗的倒忙。一周後,縣委和縣革委專門派人來到蛤蟆灣子,代表組織支持齊紅霞的選擇,在全體知青大會上對她提出表揚,說齊紅霞是知青紮根農村的好榜樣。這一偶然事件一下子將紅旗和齊紅霞的距離拉近了,在村人看來,他們隻差領結婚證了。
事情發生得十分突然,當晚,紅旗的婚事成為了鄧家晚飯時最熱門的話題。為躲避冬青的奚落,紅旗仍舊端著飯碗蹲在院子的一個角落,但大家的紛紛議論仍不斷傳到他耳朵裏。他置若罔聞,聽起來如同是一件與自己絲毫無關的話題。
“這不行,”冬青終於明白大家在說什麼時,態度強硬得沒有絲毫回旋餘地,“鄧家咋能娶把內褲也晾給男人看的媳婦呢?”
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十幾天後,幾乎所有村人都等著吃紅旗的喜糖了。這門婚事由政府包辦,省報刊登了他們兩人將喜結良緣的消息。文章對齊紅霞紮根農村給予高度讚揚,還特別點到了蛤蟆灣子和紅旗的名字。已恢複支部書記職務的鮑文化大喜過望,將此看做蛤蟆灣子的光榮,馬上令人將報紙貼到了大街上。公社黨委、革委做出更積極的反應,認為此事政治意義極大,專門派公社婦女主任劉蘭青督辦此事。婦女主任是新從縣裏派下來的幹部,做事風風火火。她第一次來蛤蟆灣子,就帶來了蓋有公社大章的空白結婚證。
一切都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但是當劉蘭青手裏拿著結婚證來到鄧家填寫紅旗的出生年月和出身時,冬青當場給了她一個下不來台。她代表鄧家全家表明了反對這門親事的強硬態度,兩個人由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最後還是冬青占了上風,她說:齊紅霞要想進鄧家的門,必須有證據證明她還是處女。
“這好辦。”周嬸分開看熱鬧的人群,一直走到冬青和劉蘭青中間。“是不是處女,我一試就知道,這辦法可是大清時選宮女的絕招。”她態度誠懇而又認真,在眾人的驚異中走出鄧家院子,去知青點叫上齊紅霞,領回自己家裏,而後關緊大門和房門。出格的稀奇事兒調動了全村人的情緒,都想最先知道周嬸究竟要搞什麼名堂。周嬸全不顧院外人群的嘈雜,她取來一隻圓口鐵桶,將兩瓢白麵倒進桶裏,又把桶底的白麵晃勻晃平。齊紅霞睜著兩隻迷惑的大眼睛看著這個女人的奇怪舉止,她既不知此行的目的,也不知剛才發生在鄧家的有關她是不是處女的爭論。這是一個出格的鄉間遊戲,當周嬸鄭重其事地命令姑娘褪下褲子時,齊紅霞還以為她要為自己補膝蓋處的那個圓洞,因此,她把褲子脫了下來。“內褲也褪下來!”周嬸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這一次,齊紅霞說什麼也不受指使了。她受了汙辱似的又把脫下的褲子穿上,想奪門而出。
“要是不想結婚,你就走!”周嬸說道,並不理齊紅霞,走到灶邊,將一撮草灰捏在了兩指間。周嬸的態度再次讓姑娘誤會了,她把今天自己的奇遇當成了鄉村的婚前習俗,並且是非過不可的。她隻得順從地褪下了內褲,還按周嬸的意見蹲在了鐵桶上。周嬸嬸認真地校正了姑娘的坐姿,突然出其不意地將指間的草灰抹進了齊紅霞的鼻孔。姑娘猝不及防,狠命地打了個噴嚏。
這個噴嚏打斷了冥冥中一根已將兩個年輕人拉緊的姻線。當周嬸端著似被旋風吹過,白麵不再均勻的鐵桶重新來到鄧家時,蛤蟆灣子村人已都得到了知青齊紅霞不是處女的消息。
連公社幹部都不放在眼裏,有效地阻止了紅旗的婚事後的冬青,在家裏變得更加神氣十足。她按照自己的喜惡改變全家的生活習慣,規定所有人必須遵守家裏的作息時間,每天晚上九點必須準時熄燈,而日出前必須準時起床。她甚至規定了吃飯所用的最長時間,如果在規定的時間內吃不飽隻好等下一頓。家裏的大人孩子開始背後喊她“母老虎”。雖然劉氏沉湎於對往事的回憶,可她也敏感地發現了冬青的變化。她不僅沒有因此而驚奇和生氣,還覺得這個與眾不同的兒媳正合自己心意,因為在她用特殊的方式來掩飾了自己衰老的特殊時刻,如果沒有一個人把這個雜姓大家管起來,她說什麼也不會把思緒拉得那樣長。在一個黃昏,當她被冬青對幾個孩子嚴厲的訓斥聲從夢境般的回憶中拉回現實來時,劉氏準確地算出兆財與冬青已結婚兩年一個月零三天了。她想起這兩個人缺了什麼。因為此時,結婚僅有半年多的孫媳杏花已大腹便便。她把冬青拉到身邊,兩眼看著對方平平的肚子:
“可不能光忙著管別人的事兒。”
冬青明白了婆婆話裏的意思,回答道:“別那麼說呀娘,生孩子可不是女人就說了算的。”
不僅劉氏,幾乎整個蛤蟆灣子村人都對冬青婚後兩年多沒有生育感到奇怪,因為在大家看來,生孩子是女人結婚後的首要任務。早在半年前,已有不少女人開始對兆財夫妻指指點點,作著各種推測。然而,就在躍進媳婦為劉氏生下一個八斤重的重孫的第三天,公社婦女主任劉蘭青卻為兆財夫妻送來了一張“模範計劃生育夫婦”的獎狀和二十元獎金。此事大大出乎村人意料。他們想起重返蛤蟆灣子後,為爭得“模範母親”榮譽和數目可觀的獎金而使全村婦女進入瘋狂的生育期的日子。陰差陽錯,現在連一個孩子也養不出的女人倒成了新的“模範母親”了。很快,蛤蟆灣子大街小巷幾乎貼滿了諸如“最好生一個,最多生兩個”、“絕不允許生第三胎”的標語。村人幾乎來不及理解這些,便被另一件事情所吸引了。這是個蛤蟆灣子婚事特別多的冬季,與以往不同的是,在每一對新人辦婚事的前幾天,男方一家都要求女方到周嬸家走一趟,以驗證是不是處女。寡居多年而以做媒混杯喜酒解饞的周嬸自此找到了一條生財之道。她明碼標價,每一個姑娘收取五元的驗身費。即使這樣,來驗證的人仍然絡繹不絕,整個河海鄉即婚青年都帶著未婚妻登門求驗。原本對結婚滿心憧憬的姑娘們一個個變得心懷忐忑,在走近那座被風雨侵蝕得裏凸外凹的土坯院牆,見到周嬸一臉嚴肅剛直不阿的麵孔時,即使確信自己清白無瑕的姑娘也會雙腿發抖起一身雞皮疙瘩。而心中有鬼的女人更是把周嬸和她那間土屋看成閻王殿和鬼門關,很多人未及進屋便掩麵哭著跑掉,一門絕好的親事往往就此斷送。在周嬸宣稱每人收取五元驗身費的一周後,一個鄰村的姑娘便在周嬸命令她脫褲蹲在鐵桶上時,下身完全失去知覺,把尿撒在了木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