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1 / 3)

劉氏是在河父海母之地最初稻花飄香的日子裏發現耳朵出現問題的。此前,她躺在炕上可以聽到院子裏秋葉的飄落,可是忽然有一天,連家裏近在同屋的說話聲也變得隱隱約約了。她以一個年屆七旬的老人的機敏很快意識到自己衰老的現實。“歲月不饒人啊。”她這樣想。此後,天下紛紛紜紜的變故和蛤蟆灣子雜七雜八的事情開始與她毫無關係,就連家裏的事她也懶得管懶得問了。她的生活空間變得異常狹小,小到幾乎隻有習慣性地早早起床在春、夏、秋三季澆灌院子裏的花草,而冬季則打掃院中垃圾,然後便靜靜地坐在自己屋裏的躺椅上,用心體會時間的悄悄流逝。“原來光陰就像草橋溝裏的流水一樣啊……”她這樣想的時候,又開始體味走過的歲月。這對一般進入暮年的老人來說也許是件悠閑的事情,可對劉氏卻是一次艱苦的心靈跋涉,等於把過去的經曆重新經曆一次。她一個人一個人地,一件事一件事地回想和思考,絲毫不被周圍的環境和孩子們的打鬧所影響。這使一家人以為她患了老年癡呆症。她原先精心細致地照顧那麼多兒輩和孫輩的衣食起居,現在卻要反過來讓全家人照顧她。吃飯和睡覺的時候,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把她從回憶中喚醒。她用一雙迷惑的眼睛不滿地看著站在自己近前的家人,“再等等好不好,我不喜歡手頭留下些半途而廢的事兒。”她常把回憶中的某個片斷當成正在做的事兒,一定要到告一段落才從躺椅上站起身來。這種癡迷常常使她把回憶和現實相互混淆。當有一天,閉門研讀書稿五年的紅旗忽然出現在她麵前時,便發生了這種混淆。她當時正回想到兆富用沼氣發電的那些日子,因此把麵前的紅旗當成了兆富。從劉氏臉上,紅旗沒看到奶奶見到自己時驚訝的表情。她目光慈祥若有所思,旁若無人地絮叨。劉氏說你老大不小了,該到成婚的年齡了,家裏就有個仙女不是?她見“兆富”滿臉迷惑,索性明白地說道:“我說的是紅霞,要是能把紅霞娶進門,那可是鄧家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紅旗全不知奶奶並非在說自己,興奮使他的臉一時漲得通紅,輕輕地叫了聲“奶奶”。這兩個字劉氏並未聽到,可她卻用一雙眼睛清晰地讀解了,她馬上嗔怪“兆富”簡直是個癡人,咋連親娘也不認識了?結果使二人同時陷入了無法溝通和莫名其妙的境地,最後不得不由冬青來解圍。過了好半天,劉氏才如夢方醒,罵自己老糊塗了。她輕輕地撫摸著紅旗的臉頰,喃喃自語:“簡直就是一個活著的兆富。”

紅旗把自己反鎖在鴿場胡萬勇住過的房子裏一呆就是五年。他潛心研讀從北京帶回的那摞手稿,時間的概念一度從他心中完全消失。因此,當他有一天忽然兩眼放光地走在大街上時,沒有一個村人能把他認出來。他蓬頭垢麵卻又笑容可掬,用已退化的語言向大家結結巴巴地打著招呼。村裏人這才記起那個以一枚像章把鮑文化和小毛頭趕出大隊部的年輕人。紅旗齊肩的亂發是紅霞親手修剪的。“都變成一個瘋子了。”她像多年前對待那個大孩子一樣,但一顆心在不停地亂跳。紅旗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感受一雙微微打顫的手和剪刀一起在頭上遊動。他已從那堆手稿裏完全讀解了女人全部秘密,看每一個女人時都能從外衣窺透到每一個角落。在紅霞為他剪發時,眼前不停地出現那個多年前裸露的玉體。他甚至有伸手觸摸近在咫尺的身體的強烈渴望,哪怕摸一下那飄香的發絲也好。可他一直靜靜地坐著沒動,任由紅霞擺布。按照紅霞的吩咐,當他洗一個熱水澡換一身幹淨的衣服,重又站在全家人麵前時,小夥子清晰地看到了掠過紅霞雙頰的紅暈。盡管兩人心心相印,可他們的私情如同一張厚硬如牆的窗欞紙,沒有任何人能把它戳穿。在她們兩情相悅地互相追逐直到紅旗以身相許的歲月裏,即使細心如劉氏也沒有發現哪怕一絲苗頭,大家都將紅霞看成紅旗的母親了。他們知道,即使兩人當著全家人的麵做出些特別親昵的動作,也沒人理會,一方麵因為紅霞比紅旗整整大了十二歲,另一方麵還有過隻差幾天紅霞就會和兆富挽手步入洞房的經曆。閉門研讀手稿的五年時間裏,紅旗已變成了一個血性成熟男兒。他的性意識早在開始研讀時就完全覺醒了。因為整個手稿的內容雖是一部有關計劃生育的著作,講的卻幾乎全是女人生長發育和生兒育女的隱秘。這對一個步入青春期的少年來說,無疑是一劑強力催熟劑。無數個深夜,羞恥感和發泄欲常常讓紅旗難以入眠,他在心裏一遍遍呼喚著紅霞的名字,卻又不停地咒罵自己的肮髒欲望,因為他覺得這是對自己親眼所見的那個純潔肉體的褻瀆。他在這種矛盾的雙重壓力下苦苦掙紮,開始做一些形形色色的怪夢。夢裏,紅霞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麵前,可當他心懷邪惡的欲望走向她時,又望而卻步,不得不捶胸頓足。此時,他會發現形形色色的女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最多的是那個鼓勵自己外出鬧革命的和紅霞有著同樣名字的學生。此時,他會把所有膽怯全都扔在腦後,惡狼般地撲向她們,探尋她們身體的所有伸手可及的秘密。然而,此時連他也分不清成為自己發泄工具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聖女了。醒來後,才發現渾身是汗,內褲裏全是冰涼的遺精。他研讀手稿的五年,事實上是矛盾的心理搏鬥的五年。一方麵,他有著見到紅霞的強烈渴望;另一方麵,又有著從手稿中破譯女人全部秘密的強烈好奇。好奇之所以戰勝渴望,是因為渴望在不自覺中幫了好奇的大忙。他分明從紅霞和所有人眼裏看出,她和他們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而並非一個男子漢。他要讓自己在鴿場這間屋裏變成一個誰也不敢小瞧的男子漢,並確信那時候完全可以有資格成為那個自己愛進骨髓的姑娘的男人了。時間有時有著天然的巧合,當他對厚厚的手稿倒背如流時,他確確實實地感覺到自己就是那個可以娶紅霞的男人了。這種突然而生的自信心卻沒能幫他的忙,當他興高采烈地走出鴿場後,除了奶奶混淆了往事和現實所說的那些話外,包括紅霞在內的所有人仍然把他當成孩子。他的自尊心遭到了嚴重的傷害。隨社員在地裏幹活時,他的鋤頭常常苗草不分統統鋤掉,即便這樣仍然會被社員們落下一大截子。往往每天都累一身臭汗卻隻被記工員記三分工——尚不足一個正常勞力的三分之一。他很快成為了一隊社員嘲諷的對象,就連他看一眼就可以窺透身體全部秘密的女社員也毫不客氣地奚落他。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冬青對他的尖銳奚落。這位在鄧家長大的姑娘已於兩年前成了鄧家的媳婦,她與兆財的婚事沒有一個人感到意外,與一隊生產隊長躍進半年前從張家窩棚村娶回一名叫杏花的粗壯姑娘大不相同。當躍進坐著馬車到張家窩棚迎親時,全村人都為生產隊長捏了一把汗,因為躍進曾率領一隊社員與張家窩棚村群毆達十八次之多,他的叔叔還曾抬屍洗劫過張家窩棚。然而,情形卻恰恰相反,當迎親隊伍進村時,歡呼著圍觀的張家窩棚村人達數百人,即使曾被躍進打得鼻青臉腫的社員臉上也流露出了真誠的笑意,因為他們知道,阻止兩村械鬥的群鴿就是張家窩棚的這位新女婿養的,把鹽堿地改造成高產稻田也是躍進的功勞。這樁婚事完全釋解了兩村的恩恩怨怨。張家窩棚村人慷慨地把村裏掙工分絲毫不輸給任何男人的姑娘嫁給蛤蟆灣子一隊隊長,他們一致公認隻有躍進才有資格迎娶這個姑娘。杏花的過門的確給躍進帶來了榮耀,她除了經常得到社員們的由衷讚揚外,幾乎每天晚上還要受冬青表揚。紅旗則是冬青對杏花的表揚的反麵陪襯。

“你們都看看,新媳婦今天掙了一個半勞力的工分,我們紅旗卻隻有三分工,五個紅旗才比得上一個杏花!”她這樣大呼小叫的時候往往連紅霞也在場,這使得紅旗無地自容。他端著碗在院子的一角默默地吃飯,從記憶裏搜尋冬青五年前的模樣。那時,冬青還是一個靦腆得說話都會臉紅的姑娘,可現在已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管家婆了。羞愧中紅旗驚異於這種變化,卻找不到這種變化的一點兒原因。他這才不得不承認一個現實:自己雖然足以窺透任何一個女人的身體,卻無法看清任何一個女人的心。不僅紅旗,包括秋蘭在內的所有家人都對冬青的變化感到吃驚。婚後僅幾個月,冬青顯然成了鄧家的當家人,開始替代劉氏的一家之主的位置。此前誰也不知道她會有那樣大的嗓門。不管是冬閑在家還是農忙從地裏回來,她的身影和吼叫聲充斥在家裏每一個角落。她不像劉氏當家那樣事必躬親,而是給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安排上任務,就連孩子們也不例外。“別把自己當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少爺小姐,我們家沒有仆人!”她對不聽吩咐的所有人都大聲嗬斥,絲毫不給誰留一點麵子,甚至時常為幾個貪玩的孩子弄得渾身是土或在吃飯時米粒掉在地上而大發脾氣。起初,秋蘭還提醒這個做了自己妯娌的親妹妹:你是新媳婦,新媳婦哪有這樣當的?誰知馬上遭到了冬青的駁斥:“你說媳婦該咋個當法?這個家要是沒個人管,非亂套不可!”她固執己見我行我素,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兆財甚至比孩子們對冬青更加畏懼,裝作對老婆的反常舉止視而不見。這使得與冬青多次產生正麵衝突的飛雲對兆財老大看不起,趁冬青不在的時候問他還算不算個男人。飛雲想以此激起兆財的怒火。兆財看都不看他一眼,說三天內必有場透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