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菊的屍體是在劉氏對兆祿的怒罵聲裏被抬回蛤蟆灣子的。她還怒罵兆祿的幫凶也喪盡天良,讓一個死人不得安生。當時兆祿已喝得不省人事,不得不被幾個人扶著往回走,壓根兒沒聽到劉氏的怒罵。
劉氏令人將青菊的屍體抬進自己屋裏,關上房門,一件件脫盡青菊的衣服。她成了死者不男不女軀體的唯一見證人。劉氏費力地用刀子精心把女兒上唇和下頜下的絨毛刮淨,塗了一層厚厚的雪花膏,又梳好她蓬亂的頭發,將一身幹淨的衣服為女兒換下。當第二天一早劉氏打開自己房門時,一夜未睡的家人看到的是數年前靦腆怕羞的青菊。她靜靜地躺在劉氏的炕上,如同在沉沉地酣睡。這立時勾起了大家對青菊的同情和懷念,滿屋滿院都是悲痛的哭聲。
青菊突然精神失常和投水自殺的原因沒有一個人能說清。直到多年後已娶妻生子的小毛頭突然在一天早晨說起胡話,高喊著“還我命還我命”向草橋溝狂奔投水而死,大家才認定青菊的死肯定與這位昔日的民兵連長有關。因為那“還我命還我命”的叫聲雖然是從小毛頭嘴裏發出的,但聽過的人卻準確地聽出了那是青菊的聲音。
在兆祿蠱惑下蛤蟆灣子一隊抬屍打劫的事實真相被揭穿後,張家窩棚村人由此激發的怒火,使他們由對壩地的爭奪變成了受奇恥大辱後的複仇。一連幾天,每個人都在挑選適合自己的打鬥武器,而此前,他們隻是想用拳頭解決爭端的。
雖然蛤蟆灣子一隊社員尚還猜不透對方將要采取什麼行動,但每個人都預感到再一次的打鬥絕不會像先前那樣隻是拳腳爭鬥。他們也在做著與張家窩棚同樣的準備。
一場殘酷的械鬥一觸即發,戰前的緊張壓得大家寢食不安。
兆祿對此渾然不覺,第二天酒醒後他為自己抬屍打劫的行為揚揚自得。“張家窩棚村都是些不禁捏的軟蛋。”他嗬欠連天用力伸著懶腰,渾身骨架咯咯亂響,把自己的英雄壯舉一件件講給花聽。花顯得憂心忡忡,她提醒男人:“張家窩棚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會來報仇的。”兆祿哈哈大笑,“不怕死就再來啊。”
安葬完青菊,劉氏很快發現了一隊社員的反常舉動。大家不思農事,都在打磨鍘刀和菜刀,全村都是利刃磨石的沙沙聲。這使她心驚肉跳,記起三十多年前全村男人準備械具對付來侵日寇時的情形。那時鄧吉昌一語不發,蹲在屋外的院牆邊狠命地吸煙。最後,兩人商定一走了之,躲避即將發生的災難。他們攜兒帶女連夜外逃,不久便聽說了全村八十多名勞力被日本鬼子槍殺的消息。眼前的場麵幾乎與三十多年前如出一轍,但自己一家卻已沒有了任何退路。她圍著全村轉了一圈回到家時,見兆財正在打磨一把生了鏽的砍刀。“去給人家道個歉吧,這樣會出人命的。”她對兆財說。
兆財頭也沒抬,用食指試試刀鋒,再繼續沙沙地磨下去。
劉氏又去鴿場找石頭。石頭正用火和鐵錘將一把鋤頭鍛打成長矛。矛頭足有一尺長,石頭耐心地眼審視其曲直,再用錘頭敲打。“沒別的辦法了?”劉氏變得有氣無力,雙腳在打晃。“大娘,總不能等著讓人砍頭啊。”石頭漫不經心,繼續他的工作,“就是二隊這些孬種不肯幫手啊。”
石頭無心而說,卻點醒了劉氏。連她也說不清自己去找鮑文化和小毛頭究竟是積德還是罪過,但她心裏明白,如果沒有二隊社員的參加,這場械鬥一定會以一隊社員多丟幾條人命而結束。麵對劉氏,鮑文化和小毛頭同時感覺羞愧難當。方才,他們還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在這個年屆七旬的老人麵前,他們同時記起那年幹旱時,劉氏一記耳光讓躍進組織一隊勞力幫二隊挖渠引水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