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禍不單行(1 / 3)

漆黑的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黑暗籠罩著天地,吞噬了萬物,有一種死寂而浩大的力量;它無窮無盡,無所不在,讓人不可逃避,直至滲透到內心最深處。

深夜了,唐劍還站立在“錦源”客棧的門口,唐家堡的老街上。

“錦源”外麵點著燈籠,空蕩蕩的大堂裏麵也亮著光,看情形是要通宵達旦;客棧斜對麵的“王記”茶館和“霓裳”綢莊也不約而同地在門口點起了燈籠,相映成輝,想在黑夜中撐出一處光明。

一片昏黃的光線,照射在一個孤單的身體上,留下幾道交錯的影子。然而,那身體和影子就像定住了,動也不動,仿佛漸漸融入這幽深的黑夜。

唐劍第一次感受到,夜原來是如此漫長。

他的心情就如同在懸崖上一腳踏空,跌落千丈且猝不及防,一直都無法平靜下來。

從一開始眾人幫他治傷敷藥,噓寒問暖;到賓客散盡,夜幕降臨;再到陪伴他的兩名唐門弟子趴在桌子上鼾然入睡,自己獨立街頭。他覺得就像在看戲一樣,身邊所有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眼裏看著眾人的一舉一動,明明白白;耳邊聽到周圍的一言一語,清清楚楚;口中也能一句一句對話,規規矩矩;背後的傷痛更是一陣一陣傳來,真真切切。但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空空如也,人似已麻木。

他隻盼望這一幕幕能夠翻過,盡早返回真實的世界。

然而,時間是很奇妙的,你越是希望它走快點,它越是慢吞吞,不舍得流逝。

雖然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唐劍無動於衷,他的思緒卻如天馬行空,神馳千裏。

唐劍回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罰站了。

小時候罰站,總是哭哭啼啼,又委屈又害怕,現在回想那其實並沒有什麼;而此刻內心悲苦,多了種無法釋懷的悲傷,心裏像是被鞭打過,一觸就疼。

唐劍回想起來,小時候每次罰站,都有丁掌櫃在旁邊陪著,說說笑笑,時間一會兒就過去。而現在,丁掌櫃已經動身去了“鐵劍門”,唐九忙不開,要好的朋友也都不在身邊。忽然間,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他覺得格外孤獨。

他其實有很多話要說,這次出門,一路上有太多難忘的經曆。他想把這些全都告訴娘親,告訴丁掌櫃,告訴唐九,他希望和親友們分享自己的快樂,相信他們能為自己感到驕傲。

唐劍回想起來,從小到大,所做的,所努力的,都是為了自己的娘親和家人,要他們為自己驕傲。

而且,他一直做得都很好。

他五歲開始習武,七歲練劍。九歲的時候,就練成了兩套極難的劍法;十歲的時候,已經沒有小孩是自己對手;到了十四歲,除了自己娘親和唐九,唐家堡也都找不到對手。

從那時候開始,娘親不知道從哪裏,請來不同的人和自己交手。這些人基本都是黑衣蒙麵,而且大多數隻交手過一次,不知道姓名來曆,比試的時候連自己娘親也不在場。

那些人各有絕技,雖然隻交手一次,也往往大受裨益。聽娘親說,那些人雖然默默無聞,卻勝過了江湖中很多成名英雄。有一次和唐九提起這些人,唐九歎道,也隻有唐家堡能請得到那些人,原來專門請這些人和自己比試,都花費了大量的銀子,而結果能贏自己的,可以拿到更多。

剛開始,他基本都是輸,後來漸漸勝多負少。而請來的對手武功也越來越高,有些武功路數,不僅見所未見,甚至聞所未聞。再到後來,自己的劍法日益精進,而比試的高手中,開始有人第二次來和自己交手,問唐九的時候,唐九也不禁得意的說,現在他已經頗有名氣,好多人想和自己比試,都不收取費用了。

不單單是武功,他學文識字,也是聰穎過人。樂府唐詩都能信手拈來,他行文質樸簡約,灑脫而不失深廣,頗有魏晉之風,先生們都對他很喜愛,個個讚不絕口。

唐劍回想往事,曆曆在目,從小到大,他盡力做好每件事情,全是為了讓自己娘親高興。而自己的娘親,卻從來都不曾滿意。

他也知道,娘親是因為唐門有一個厲害凶殘的大仇人,整日惶惶,似乎自己練不到武功天下第一,都隨時有滅門之災。但可笑的是,那個仇人都已經三十年不見蹤跡,永遠不可能出現了。

背後的傷痛有規律的提醒著自己,一切並非夢境,受過傷的胸前又產生了隱隱痛楚。唐劍深吸了一口氣,朝唐門大宅的方向眺望,仍然隻是黑漆漆的一片,曾經存在的房舍閣樓,街道樹木,似乎全都消失了,什麼都不剩。

前麵隻看得見黑暗,隻有黑暗。

黑暗中似乎冥冥存在某種事物,能知曉他的傷痛,又引誘著他深陷進去。他感覺時間仿佛停滯,萬物像是被定格,夜,怎會這麼長?

唐劍忽然覺得陷入了一種無能為力的深深的悲哀,不禁心中一陣絞痛。

終於到了第二天,空中卻又飄起雨來。

細雨朦朦,潤物無聲。

唐劍仍然站得筆直,旁邊一名唐門弟子打著把油傘,替他遮擋風雨。大堂裏,夥計小文格外勤快,丁掌櫃在客棧時候也沒有如此麻利,那邊唐劍稍有動靜,立刻過去候著,畢恭畢敬。往來人們的眼中充滿了敬意,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唐劍少爺殺死了“鐵劍門”的鐵長空,對於唐家堡眾人,絕對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錦源”的外來賓客,想結識唐門少爺的自然不在少數。然而,一來唐劍始終表情木然,昨日連唐門的人也不理會;二來這唐劍受罰是唐二奶奶的意思,唐門的家事,唐家堡處事的捉摸不定,萬一惹惱了唐二奶奶,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於是,大家不約而同來了個視而不見。誰也不提昨日唐劍挨打受罰的事情,似乎跟平日沒有區別,但說話的聲音不自覺的低了幾分,不管在議論什麼,卻心中禁不住往那邊想著,漸漸的,氛圍有些異常。

歐陽鳴獨個坐在老位子上,這氛圍讓他感覺很不自在。

妻子不在身邊,丁掌櫃也離開了唐家堡。

昨日唐門很快來人接自己的妻子進內宅。唐九爺並沒有露麵,不過府裏的家人客氣的讓人不好意思,把妻子照顧的無微不至,歐陽鳴卻有點坐不住。若不是為了妻子的生產而考慮,他其實寧願自己照顧,至少兩人還可以靜靜的說說話。昨晚夜幕剛降,他就依著王婆子的意思,早早回來了,讓妻子好好修養。

歐陽鳴看著門口的一張桌子,沒有人坐,上麵滿滿一桌飯菜,卻沒有動過。歐陽鳴眉頭微微一皺,他與其他賓客不同,最早來唐家堡,和唐劍見過,頗為熟識。

歐陽鳴招呼了一聲小文,低聲問道:“唐劍一直沒有吃東西嗎?”

小文露出擔憂的神色,也壓低了聲音,答道:“是啊。”

歐陽鳴道:“還站了一整夜,鐵打的也不行阿。”

小文點了點頭,道:“唉,我聽浩哥說,唐劍少爺歸心似箭,昨天在路上本來就沒有吃東西——這樣下去,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歐陽鳴問道:“莫非他就這樣不吃不喝,站足三天?”

“那還能怎樣?要是丁掌櫃在就好了,他辦法多,沒準又能換到閣樓上麵去罰站。”小文說著,露出一絲微笑,似乎想起些什麼,隨即搖了搖頭,道:“昨日的事情,您都瞧見了,二奶奶發話,誰敢不聽。”

歐陽鳴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

小文答道:“除非二奶奶說不用罰了,九爺也行,但這不可能的。”

歐陽鳴嘿嘿一笑,道:“不如讓我來試一試。”

大堂內的賓客,看到歐陽鳴和夥計小文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說什麼,然後小文找了把傘,兩人一起走出客棧門口,到唐劍跟前。歐陽鳴似乎和唐劍認識,先閑聊了幾句,雖然唐劍依舊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倒也還客氣。隻不過聲音很低,仍然聽不清說什麼。

忽然間,歐陽鳴一聲大喝,道:“既然如此,別怪我勝之不武,你奪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猛然一喝,本來留意著這邊動靜的客人固然聽得清清楚楚,一些埋頭吃飯的賓客也注意到了。眾人大吃一驚,大家都認識白駝山莊的少主歐陽鳴,但以為他隻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商人,來唐家堡做草藥生意的;忽然親耳聽到,這個歐陽鳴要挑戰唐劍少爺,還明知唐劍少爺剛剛在比武大會上麵奪魁,個個都覺得不可思議。再看唐劍,也是麵露驚詫,旁邊的小文更是驚嚇的差點連雨傘都拿不穩。

隻見歐陽鳴雙腿微微彎曲,又大喝了一聲,像是為自己壯聲勢,然後猛吸一口氣,雙掌往唐劍緩緩推出。他那姿勢甚是笨拙,說不出的難看,而且雙掌推得極慢,不可能製敵傷人,眾人一眼就能看出,歐陽鳴根本不懂武功。眾人於是轉驚為笑,幾個人忍不住笑出了聲,心想就憑這功夫,相信如果自己對敵都能夠輕易贏他,居然還敢挑戰唐劍少爺,真是莫明其妙。

唐劍卻眼睛一亮,雙手連劃,腳下也動了步子,聲音很沙啞:“沒有用的。”唐劍手上的動作似乎也很慢,但很快做出了許多變化,將歐陽鳴雙掌牢牢罩住,而且式式清晰無比,讓人看著心裏很爽暢,賞心悅目,如同享受美味佳肴一般,大堂中的一些江湖豪客忍不住大聲叫好。

隻見歐陽鳴後退一步,滿臉通紅,道:“佩服,佩服,果然名不虛傳。”

唐劍正色答道:“不敢,承讓了。”

歐陽鳴正想答話,忽然神色一變,上前一步,大聲道:“哎呀,原來你身上有內傷。”他轉頭對小文眨了眨眼,道:“不好了,唐劍少爺和我比武,牽動身上的舊傷,趕緊去通知九爺,讓他派人接唐劍少爺回去治傷。”

唐劍連忙答道:“這點傷,不礙事。”

小文還沒有會過意,看不出唐劍哪裏不妥,用探詢的眼光看著唐劍,不知如何是好。旁邊打傘的唐門弟子甚是機靈,立刻接口道:“我去告訴九爺。”把傘塞給小文,跑去內宅報告去了。

歐陽鳴叮囑道:“記住,是要通知九爺。”

看著唐門弟子遠去,唐劍卻渾若無事,眾人恍然大悟:連衣角都沒有碰到,原來這場比武不過是做戲,為了找個借口,使得唐劍免除罰站。

果然又聽見唐劍說道:“不用去了,我能撐得住。”卻似乎忍不住,露出痛楚之色,身體卻仍然鋼槍一般挺直,眾人都會心微笑。

不料過了半晌,那名弟子黯然回來。原來唐九爺一聽,立即派唐典來接唐劍回府,想不到出來的時候,遇見了唐二奶奶,她隨意問了一句,結果聽出其中的貓膩,追問之下,唐二奶奶得知了前因後果,想到唐劍性情大變,居然為了不罰站而針對自己耍手段,雷霆大怒,把唐典二人痛斥了一頓。

那名弟子臉上紅潮未退,顯然被罵得不輕,說唐二奶奶本來想當麵教訓唐劍,但一時氣極,犯了心口疼的老病,隻得回去吃藥休息。那名弟子喃喃說道:“劍少爺,二奶奶叫我跟您說一句,除非她氣死了,你都必須要老老實實站著。”

唐劍又冤又氣,還替二奶奶擔心,聽到這話麵色一變,大聲道:“我娘真是這麼說的?”

那名弟子嚇了一跳,惴惴答道:“是,二奶奶還說,不管你有什麼傷,三天未到,就算是吐血而死,也別想著回去。”

“嘿嘿”,聽見這話,唐劍慘然一笑,卻不答話。歐陽鳴他們看唐劍臉色蠟黃,不禁替他擔憂,突然間唐劍喉頭一動,“哇”的一聲,竟然真的噴出了一大口血,濺得旁邊三人一身血跡。

眾人見唐劍真的受傷吐血,大驚失色,這才確認唐劍真的有舊傷,立刻上來不少人。歐陽鳴一直來中原做藥草生意,也有幾分郎中的本事,於是上前搭脈探傷。唐劍麵色毅然,神情悲苦,像個木頭人一樣沒有反應,任歐陽鳴擺布。

歐陽鳴一探之下,發覺唐劍經脈已經紊亂,情緒很激蕩,卻偏偏強行抑製,顯然受傷不輕。歐陽鳴心頭大震,萬萬想不到唐劍竟然這麼倔強,站了一整夜,旁人都沒有看出來他早有內傷,這需要多堅韌的心誌,多巨大的毅力!

歐陽鳴看著唐劍,心想這位唐門的少爺果真不同尋常,沉聲道:“唐劍傷勢很重,必須回府修養!”

小文和那名弟子麵麵相覷,道:“那可怎麼辦?”

歐陽鳴見眾人都望著自己,道:“隻有再找趟唐九爺,把情況說清楚,他能親自來一趟最好,總之,唐劍不能再站了。”

那名弟子立即答道:“好,那我去找九爺”,又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