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吃年夜飯的時候,父親好歹是從房間裏出來了,卻依然完全不理我,我弱弱地喊他,他也裝作沒有聽見,小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親,小聲道:“小姐,你是不是跟老爺說了林致遠的事情?”
我愁眉苦臉地點了點頭:“是啊……”
小香歎了口氣,也沒有多說什麼,金升雖然什麼都不曉得,但顯然也感覺到了我和我爹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故而並沒有怎麼開口。雖然滿桌山珍海味,又是過年,可這一頓年夜飯吃的十分艱辛,等吃完之後,我愁眉苦臉地不敢多說話,怕多說多錯爹隻會更生氣。
結果這大好的新年,爹看起來是年都不打算過了,吃完飯就回了房間,劉老放下筷子,語重心長地說:“大小姐,您是不是又惹老爺不開心了?”
我沒法否認,隻能垂著頭,金升湊過來,疑惑道:“怎麼了?之前顏老板還好好的……”
小香說:“小姐跟老爺說了林致遠的事情,老爺不同意唄。”
金升道:“為什麼?因為林致遠和於飛燕此前有婚約?”
小香點了點頭。
金升“唔”了一聲,道:“這也沒辦法……”
眼看著天色漸暗,我辛辛苦苦跑了這麼久的路回家過年,就是想和爹一起守歲,結果卻因為自己嘴快……本來我是打算林致遠來了,拉他和我一起跟爹說的,我想這樣爹看到我和他在一起的樣子,總能感覺到我和林致遠之間的情誼。
小香見我悶悶不樂的,便在我身板坐下,道:“小姐別不開心了,老爺估計也就是氣一氣也就好了。等再晚點小姐你去老爺房裏,給他捶背,老爺搞不好就消氣啦。”
我說:“爹都不讓我進房間呢……”
小香想了想,靠過來小聲在我耳邊說了一頓,我忍不住笑出聲,然後說:“好,就這麼辦。”
是夜,因為爹在發脾氣,客棧裏也冷冷清清的,劉老和小二和炒菜師傅倒是在下邊候著,爹今年照例準備了一些煙花和爆竹,眼看著快到子時,我得和小香把父親勸出來,大家一起守歲。至於金升則在房間裏小憩,等我們弄好了去喊他。
小香和我換上彼此的紗裙,帶上厚厚的麵紗,我倆站在父親房門外,我伸手敲了門,過了一會兒,父親的聲音才傳出來:“不見。”
我看了一眼小香,小香趕緊道:“老爺,是我!我,我給您打了熱水,您要不要梳洗一下?”
裏麵安靜了一會兒,爹才說:“進來吧。”
我對著小香吐了吐舌頭,端著一盆熱水低著頭走進去。
爹的房內隻燃著兩盞蠟燭,看起來有些昏暗,我偷偷看了一眼,見父親坐在中央的椅子上,桌上擺著娘的牌位,他背對著我看著牌位,似是在發呆。
爹還真是很愛娘……
我一邊想著,一邊將臉盆放下,爹聽見聲音,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又低下頭。
不得不說,這麵紗和額飾還是很管用的,爹看了我一眼竟然什麼也沒發現,隻道:“小香,我也曉得肯定是她讓你來的。你好好勸勸她——她怎麼能和林致遠在一起?”
我沒想到爹一開口就是說這個,先機盡失,隻能垂著頭聽他繼續說:“之前林致遠逃婚的事情,江湖上傳的那是沸沸揚揚!別的不說,單說臨陣逃婚這件事,就足以看出林致遠他的人品……”
爹的話還未說完,忽然窗外傳來一身極輕的響動,像是風沙呼嘯而過,我卻莫名覺得有些耳熟——而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一柄長劍便破窗而出!
爹立刻站了起來,道:“什麼人?!”
自然沒有人會回答他,且很快,劍的主人便現身了——那人明明是持劍而來,卻沒有穿夜行衣,一身白衣翩飛落地無聲,像是偶然間飄落的一大片冬日的雪花。
光憑那衣角我也可以認出他是誰。
……林致遠。
怎麼會是林致遠?!
我呆在原地,爹也愣了愣,然而尋仇這種事最講究的便是要快,林致遠手中遊碧劍宛如一道白練,不偏不倚直朝父親的門麵擊去!
爹當年武功便頗為一般,後來做生意後更是不再鑽研武藝,雖傍身是絕對沒問題的,可對上林致遠這樣一等一的高手,哪裏有勝算?!
爹下意識往後一仰,隨手拿起身邊的凳子一擋,然而而林致遠的劍是何等鋒利,輕輕一閃便將那凳子豎著劈為兩半!
之後,我所見的林致遠的最為狠厲的一招便這樣朝著父親襲去,我驚聲叫道:“林致遠!”
聲與人同到。
我喊出那一聲的同時,已飛身到父親麵前,林致遠顯然認出了我的聲音,原本冰寒刻骨的雙眼中溢出驚愕,他作勢要收劍,然而那一招於他而言想來都太過狠辣,劍勢已出便難收回,下一刻,那劍便沒入了我的腹部。
他是真的想要殺父親,那劍,是那麼淩厲,讓我毫無辦法,隻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
直至這一刻,我才能真正體會到,林致遠的劍是多麼寒冷多麼刺骨,它像一把冰錐融入了我的血液,讓我一動不能動,而林致遠的收勢卻導致那劍又被拔出,我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猛地倒地。
父親驚恐地接住我,聲音顫抖著道:“飛燕?!怎麼是你?!”
與此同時,林致遠也道:“顏春?!”
他的聲音也是抖著的。
聽見爹的話,林致遠的身子僵住了,父親並不看他,似乎也不管他還要不要刺殺自己,隻顫抖著手揭了我的麵紗,然後他道:“你,你這傻孩子……”
他扶著我,一邊大喊道:“老劉!王二!快上來!!!”
我一陣陣地哆嗦,隻覺得意識十分地模糊,又覺得肚子像被開了一個洞,咕嚕咕嚕地淌著血,可我已經聞不到一丁點血腥味了。林致遠放下劍,慢慢彎下身子,臉上仍是不可置信:“你是於飛燕?你爹是於武?”
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卻又沒有要躲他的意思,隻說:“你都知道了?我就知道你逃婚是因為這個……可你為什麼要對飛燕出手……”
林致遠冷聲道:“我要殺的是你!”
說完之後他又低下頭,從腰帶裏拿出一瓶藥,抿著嘴將藥抖在我的傷口邊沿,我本以為身子早沒有感覺了,他撒上藥卻依然極痛,這卻也讓我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我勉強開了口,道:“我爹……是你的殺父仇人?”
林致遠並不回答我,隻道:“你不要問這些……你現在不宜說話……”
我隻好看了一眼爹:“是嗎?爹……”
爹閉了閉眼,卻是默認了。
我心裏頭一片蒼涼,隻能又看向林致遠:“對不起……我……我是於飛燕卻瞞了你這樣久……我第一次見你時,不知道你是林致遠,被爹帶去成親,才知道是你,我當時很開心,你卻逃婚了……我怕你是討厭我,便,便改名叫顏春跟著你……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本想著,等你報了仇,來了這兒,我便告訴你。想著,到時候你來都來了,也不能因為我是於飛燕而嫌棄我……”
林致遠緊緊抿著唇,眼圈似微紅:“不要說了,顏春……於飛燕。”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可惜我力氣漸失,隻能強撐著道:“我父親,是一個好人,我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一命償一命,好不好……求求你,放過我爹……”
爹的聲音帶了哭腔:“飛燕!你別說話了!”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一定很無恥,可沒有辦法……我哀求地看著林致遠,終於,他看著我,含淚點了點頭,又搖搖頭:“顏春,你不會死……”
我心安不少,慢慢闔上眼睛。
林致遠,你知道我為什麼叫自己顏春嗎?
我叫飛燕,燕化顏為姓,與你相逢在春日,取春為名,是為顏春。
我希望和你一起,度過每一個像初見那日的春季,跟你一起醉臥畫船聽雨綿,看春水碧於天,跟你一起踏過每一個百花盛開的江南小鎮。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摘星樓上我曾說,這詩在我身上,結出了好的果,卻奈何,原來是我虛妄自大了。
但我不後悔。
若時光能夠倒流,我也會選擇在離家那日,去一次百花鎮,上一次百花樓,喝一口小酒,打一個小盹,然後睜開眼睛,看見林致遠。
他會也看我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移開目光,但我已知道,他也會愛上我,就像我愛上他一樣。
在那個醉醺醺,暖洋洋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