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2章 小小說:以小搏大的極簡性敘事藝術——以歐陽明《穿越2012》為例(1 / 3)

小小說是一種文字在2000左右,具備敘事藝術全部元素,且有自身內在審美特征的小說文體。三十年來在中國當代文學不斷創新發展的背景下,小小說也經曆了一個由小到大、由弱至強的發展曆程。1984年中國新聞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年鑒中,小小說單列一卷,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小小說的第一部編年史,小小說從此順理成章地成為文學大家族中的一種小說文體。1992年到1993年兩年之中,中國微型小說(即小小說)學會正式成立,此後不久《小小說月刊》正式創刊。小小說不僅擁有自己規範的組織機構,還有了專門的發表園地和傳播媒介。1995和1996年,《小小說選刊》和《微型小說選刊》由月刊改為半月刊,月發行量達50萬份。1994年,首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討會在新加坡開幕。1996年第二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討會又在泰國舉行。這兩次研討會以跨國性為標誌,意味著當代中國小小說已經融入世界華文視域,逐漸產生了國際性影響。

與此同時,小小說的批評實踐和理論研究也獲得了與創作相對應的同步發展。其發展軌跡經曆了理論的草創、成熟和深化三個重要的曆史階段,極大地推進了小小說文體的理論自覺和批評實踐。

然而,迄今為止,小小說的發展卻仍未進入當代文學的主流格局,在文學的權力場域之中,小小說依然還是一種被邊緣化的小說文體。魯迅文學獎自1995年來已先後頒發了五屆,與小小說字數相似的雜文幾乎每屆都有獲獎作品,但小小說至今沒有獲得此項重獎。2010年經過修訂後的《魯迅文學獎評獎條例》中,小小說雖被列入評獎範圍,卻仍無作品獲獎。近三十年來,在已出版發行的數以百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和專著中,沒有一部文學史專列了小小說的章節,也沒有一個作家和作品,因其小小說的藝術成就而進入當代文學史的視野。而在主流權威的文學理論和評論刊物上,也很難看到專門研究小小說文本的學術論文或批評文章。很顯然,小小說在主流文學的權力結構中,還沒有真正的話語權。在文學市場的權力網絡中,小小說同樣也是被邊緣化的。盡管《小小說選刊》和《微型小說選刊》的發行量都在50萬份以上,超過任何一家大型主流文學期刊,但文學市場當下真正關注的小說作品隻有長篇小說。山西作家曹乃謙的小說創作近些年來影響力越來越大。他最著名的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從文體上看,是一部典型的短篇小說集,其中三分之一的小說從字數上說無疑就是小小說,如《親家》、《女人》、《愣二瘋了》、《男人》等等,千字左右、有的隻有五百字。但出版社在出版時,卻將此書包裝成長篇小說出版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這當然是純粹商業運作的考量,但從中也能看出在文學市場上,短篇的地位是弱小的,而小小說就更在其下了。

由此可見,小小說的文學身份和文學史地位實際上還處在一個比較尷尬的生態環境之中,多少有些“風景這邊獨好”的寂寥況味,還有待創作界和批評界攜手聯合更深入地推動文學場域中“承認的政治實踐”。我的文章僅從“看得見的風景”與“看不見的風景”的辨證關係中,主要以四川作家歐陽明等人的小小說創作實踐為例,對小小說的敘事主旨和藝術形式做一些簡約的分析和闡述。

看得見的風景

“看得見的風景”在此文中指的是小小說文體可見的題材和主題。小小說被忽略的一個重要原因,從現象上看往往是因其篇幅短小,限製了它的“宏大敘事”。小小說的敘事結構通常隻有單一的情節、一個場景或幾個細節,隻能描述日常生活經驗的某一個斷麵或內心情感的某一個瞬間。但敘事結構的單純並不妨礙小小說書寫大題材和大主題。小小說對大題材和大主題的書寫自然無法以“鴻篇”化的數量勝出,但它卻能以抓住一點不及其餘的“掘洞”方式,實現以小搏大的美學意圖。博爾赫斯是著名的短篇大師,許多人認為正是由於他從來不寫長篇小說,所以同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這當然隻是一種不著邊際的猜想而已。事實上,博爾赫斯小說的偉大絕非源自其長,而是來自其短小精致的敘事藝術和言約旨遠的思想意蘊。在他的小說辭典中,小說隻有一種,而無分所謂長中短等各種文體。在他看來,短小說同樣能夠駕馭大題材和大主題。他的小說就是因其短小而偉大,其所涵納的題材和主題,也絕不在長篇小說之下,如著名的《交叉小徑的花園》。需要指明的是,博爾赫斯的許多短篇小說實際上正是我們所說的小小說。《結局》《阿斯特裏昂的家》《塔德奧·伊西多羅·克魯斯小傳》等小說即便是翻譯成漢語都隻不過千字左右,而《兩位國王和兩座迷宮》還不足千字。契訶夫同樣是著名的短篇大師。十分有趣的是,在哈羅德·布魯姆的一部名著中,他在解讀契訶夫的小說時說,契訶夫本人認為他自己最好的小說是《大學生》哈羅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麼讀》,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1頁。而《大學生》正是一篇隻有三頁的小小說。小說描述了一個相當簡單的場景:又冷又餓的神學院大學生在複活節前兩天的夜晚,走過河邊菜園時遇到一對母女。他應邀在一堆篝火旁對母女倆講述了《聖經》中使徒彼得的故事,當耶穌被抓時,彼得反複三次對周遭人群說他不認識耶穌,正如耶穌所預言。但事後彼得痛苦得大哭起來,而那個母親聽完後也大哭起來。大學生在歸家的路上,有意無意間將彼得的眼淚同母親的眼淚聯係起來,他發現這條過去與現在的淚水長鏈聯結著一種從沒斷掉過的真與美,有一種心靈感應在千年之後依然彼此回應,內心便湧出一種言說不盡的神聖喜悅……

契訶夫之所以把《大學生》看成他最好的小說,或許有很多理由。布魯姆對此非常智慧地說,他沒有明確的答案。然而,沒有明確答案事實上證明了這篇小說豐富邈遠的思想意蘊和多元解讀的可能性。而我冒昧地認為,其中一個重要的理由,正是這篇小小說有一種以小搏大的敘事概括力,也就是尺寸之內包涵萬裏之象的藝術境界。寫於1894年的《大學生》,其震撼人心之處,就在於它把一些個人化的特殊眼淚,最終書寫成一種具有普遍人性價值的眼淚,進而以人類千年上下的淚河為意象表達了人性中永不枯竭的真善美。《大學生》無疑是一份小小說能夠在題材及主題上以小搏大的經典證詞。

上述大師們的文體觀念和寫作實踐足以表明,小小說雖寸有所短,卻也別有洞天。小小說在敘事方式上的輕巧靈動和短小精悍,使小小說這種文體猶如一支飛矢,既可上天入地,也能穿古越今,可以從曆史和現實的一個截麵,從大千世界和日常事物的一個角落,去發現人類情感世界中最有價值的事物,進而彰顯出人類存在的多種可能性,藝術地建構起一種以少勝多、別開風氣的美學風景。馬悅然先生在評價曹乃謙的小說時也曾表達過相同的審美觀點。他說:“曹乃謙是一個minimalist writer.(極簡主義作家)他的著作中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一個字。他會用不超過五百個字,把一個人的命運或者一個家庭的災難都寫出來。”馬悅然《一個真正的鄉巴佬》,轉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曹乃謙,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

四川作家歐陽明的小小說集《穿越2012》,展現的也正是這種以小搏大、以少勝多的藝術風景。《穿越2012》一書,共八十篇小小說,所涵蓋的題材可謂包羅萬象,觸及到曆史和現實的很多側麵。諸如童年記憶、鄉村經曆、初戀情懷、家族故事、民間匠人、底層經驗、老年生活、校園往事、父子親情、愛情故事、師生情誼、人狗之情、曆史典故、家庭生活、婚姻危機和官場人生等等。麵對如此眾多的生活題材,作者始終不渝地恪守民間立場和人文關懷,以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為創作原則,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寫作基礎,圍繞著成長、情感和人性等多種大主題,在咫尺之內,沉穩大氣、從容淡定地書寫萬裏之象,表達了他對現實世界的獨特認知、對人類命運的深廣思考,也傳達出作者骨子裏那種既溫和又銳利的幽默意識和批判精神。字裏行間飄逸著鄉土情懷,故事背後潛伏著憂患意識。《往事1984年》和《假酒》一真一假,寫的都是父慈子孝,傳達的卻是刻骨銘心的“父親記憶”。這種記憶是通過“曬席”和“食物”等日常“物件”來呈現的。編曬席是一種幾乎淡出曆史的勞累農活,父親身體力行不辭辛苦為人編席,隻是為了賺得兒子讀大學的學費。由於長期受凍和劃傷沒能及時醫治,父親最後不得不截去了3根手指。“編曬席”體現出父對子的深情厚愛以及一種成長之痛。而“假酒”則寫大學畢業後兒子回報父親的一片苦澀之情。買不起名酒隻得買假名酒,穿幫後惶惑愧疚卻得到父親善解人意的寬厚包涵。“父親情結”與“鄉村記憶”在敘事中融為一體,表達出作者浹肌淪髓的鄉村情懷和人文關懷。換言之,作者的“鄉土情懷”借由“父親記憶”來書寫和彰顯,其間暗含著修辭學上的轉喻關係——“鄉村就是我的父親”。從而極大地拓寬了小說的主題空間,提升了故事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