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容恨自己沒誌氣,不能回絕。又恨他的關心,這關心等同於勾引——他既然要訂婚了,又何苦來招惹她,她果然就是這般的輕賤,不然怎麼不把東西都丟出去,卻是鬼迷了心竅般地,一一收揀。
陳媽最後一次來送解酒湯,忽然無心提一句:“哎喲,眼天夏天就過去了,沈小姐,想來也要開學了吧?”
端容呆了呆,也忘了客氣,也忘了送陳媽出去,倒把書本收拾出來了,因為整個假期都不曾動過,受了潮,紙頁皺巴發黃如同老人的臉。她搬一張八仙桌到院子裏,一本本把它們攤開曬。
這時候白登上門了,看到這張蠻橫的臉,她驟然想起來端雍的迫在眉睫。
這些天,她光顧著自己,一麵怨恨顧三,一麵又不能不為他牽腸掛肚,倒把端雍的事丟一邊。她的世界原是這麼小的,隻容得一段無望的感情,為此而舍生忘死。
這樣不行!
她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搬出家裏最好的椅子,一隻透雕荷花紋紅木圈椅,放在上首,請白登坐。
白登也不客氣,一掀袍子坐上去,身後隨著的兩個大姐兒,趕忙去上煙與點火。
端容還要去沏茶,他一揚手:“不必!”
那就不必,反正沈家家徒四壁,也沒有能入得人眼的好茶可拿出來待客。
白登垂著眉,不知想什麼心思,隻顧自吞雲吐霧,忽咳一聲道:“照理,我實在不願意做這一件背著兄弟給你通風報信的事,但這件事,真是太玩兒命了,我費盡口舌也勸他不回,我想也隻有你這親妹妹去說他才管用!”
端容覺得胸腔火辣辣的,心髒隨時會“脫口而出”。她握拳透掌,假裝鎮定。
白登掃她一眼,歎口氣:“樊太太一向善妒,眼裏揉不進半點沙子,見不得樊老板身邊有個把女子。這許多年夫妻情份,樊老板也不願傷她的心,在外麵向來隻是逢場作戲,但樊太太一向無所出,樊老板漸漸年紀大了,不能不著急,所以前段時間就納了個小星。他也顧忌著,沒敢把人往家裏帶,樊太太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不想這位外室很爭氣,很快就懷孕了,這事不秘,竟被樊太太所知。她不能見容,要端雍取這外室的命。我想,這位外室的命也不值幾錢,但她肚子裏的孩子,卻是萬萬動不得的,端雍要在太歲頭上動土,那實在是找死!”
這一通話,真是風雲變色。端容隻覺四肢酸軟無力,身體搖搖欲墜,幾乎就要從椅子裏滑下去。她奮力地抓住扶手,要怎樣強抑著痛苦才能不顫抖,但,已麵無人色——她沒有聽錯,端雍受樊太太指使,要去刺殺樊其瑞外室,樊其瑞外室,那不就是陳璧。而前段日子,她們才見過,陳璧親口告訴自己,她已懷孕了。
白登是何時走的,她完全不記得,她成了一隻提線的木偶,人說一句,她答一句。但對方說得什麼她自己答的什麼,一一的,都被她忘記了。她而今隻是頭痛欲裂,如一隻西瓜,被人一刀兩瓣,兩刀四瓣,三刀六瓣……
身不由己的疼痛。
這樣痛著就一天,到傍晚,夕陽落下,暮色倦怠地爬上來。
有人推門而入,一雙黑亮的皮鞋,緩緩地行近,哆哆哆……像夢裏溢出的回響,她以為它會永不停息,但終於止了步,在距她五步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