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州。
終於走出了那片該死的沙漠,張進誠和楊林相視而笑。所有的人都深深籲了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走出沙漠,空氣似乎也變得清新起來。遠處的城牆已在望。駝隊在城外與他們分手,轉向北行。張進誠、楊林一行在頑石大師帶領下進入了這座飽受戰火洗禮的古城。
頑石大師把他們帶到自己修行的寺廟。寺廟在山腳下。這裏青山在抱、綠水在懷,遠處的宮殿和城堞隱約在望。晴空如洗、萬裏無雲,白色的寺廟在驕陽下亮如白銀,寺門前矗立著一座座舍利塔,塔裏埋藏著古代高僧的佛骨和無數美麗的傳說與神話。
張進誠從未想到,在塞外的邊陲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美的輝煌而神秘,美的令人迷惑,美的令人陶醉。
穿過舍利塔,寺門上方很簡單的排著三個古篆書寫的寺名:
一葦寺。
壯麗的寺院,光線卻十分陰森幽暗,數千支巨燭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銅燈,在風中閃動著神秘的火焰。
高聳的寺牆上,繪製著無數形態各異的佛像。香燭供奉著麵目猙獰的巨大佛教護法神的塑像,在閃動的燭光中,更顯的詭秘可怖。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力量,才能使人的心神完全被拘懾,完全忘記自我,有的香客腳上甚至拖著沉重的鐵鐐,在佛堂裏爬行。
張進誠了解他們這種行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體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和罪愆。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這種似真似幻、虛無玄秘的感覺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偉大。
空氣中氤氳著香燭的氣味,風中回蕩著鍾鼓銅鈸聲,沉鬱的陰影中燈光搖曳,低沉快速的經咒聲隨著佛堂前的祈禱聲響動。
頑石大師把他們安排在後院的居所。
寺內的禪房陳設簡單,一床一幾都很潔淨。南麵的牆上懸著一幅古篆書寫的長卷,長卷的文字就像這座古廟一樣,充滿了神秘和濃鬱的宗教色彩。
“那個像鬼畫符一樣的東西寫的什麼?”楊林總是對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好奇心。
是佛教的禪語。
“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張進誠輕聲的給楊林念誦。這句簡單的話語中包含了極高智慧的自我審視與反思。
走在肅州的街道上,入目的景象單調、冷清。街衢疏落、店鋪零星、百姓寥寥。遠處襲來的沉雲,為整個城市渲染了一重陰鬱的冷色。
宇文光跟著一支去往敦煌的商隊又進入了沙漠。把他送上路,楊林提議到肅州城內走走,看看千年前的商業、民生。信步走入,才發現外表如此美麗的城市,在戰爭和不安定的雙重‘孕育’下,變得如此蕭索、敗落。
“咱們怎麼回去?”王文建的話打破了沉默。
自那天他從蜃樓中墜落,接連出現的各種不合邏輯的事件,逼迫著他本來十分理智的頭腦也必須接受這個怪誕的事實——由於時空扭曲,他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宋朝。他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寸步不離的跟著張進誠和楊林,生怕他倆從他的視線中消失。
“咱們怎麼找回去的路?”楊林也覺得這是首要解決的問題。
“這個咱們得好好想想”張進誠說。
三個對於找尋回路滿頭霧水的異鄉來客各自陷入沉思。
再往前走,街道拐角處有一家小小的鐵鋪。一個年幼的學徒正在吃力的拉著風箱。爐火熊熊飛揚,站在那前麵的一個老頭子似乎已被烤幹。他赤裸著上身,肋骨根根可數,那張臉也象幹屍一樣,灰白的須發鬈鬈曲曲,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經年累月伴著火爐,被火烘成這樣。他一隻手拿著鐵錘,另一隻手拿著火鉗,正在打一把菜刀。他將那柄菜刀鉗入爐內燒了好一會,拿出來捶了幾下,放入水中,濕濕的一陣白煙冒升,他整個人都在白煙中迷蒙。
鐵鋪的對過,幾個瘦弱衰老的乞丐,默默的坐在石階上,等著別人的施舍。他們並沒有裝出那種令人憎惡的卑賤諂媚的表情,卻顯得說不出的疲倦,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對自己完全絕望的疲倦。
楊林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乞丐,一種自發的憐惜從心底升起,他摸出那塊隨身僅帶的炊餅,卻不知該施舍給誰。
又一個乞者,從陰暗的陋巷中冒了出來。他雙腿齊根而斷,用厚厚的包著棉布的手掌走路。雙手一撐,身子一頓,就騰空而起,然後身子向一尺前的地撲跌而去,用斷腿處點地,挫了一下,雙手再向前撐。
楊林手中的炊餅終於有了著落,他輕輕的將炊餅放在這個乞者胸前掛著的破缽裏。
乞者疲倦無神的眼睛裏,彷佛有了一點星光,就像是極北的天邊那顆永恒的大星一樣,那麼神秘、那麼明亮。
“昊天,你要到哪去?”鐵鋪的老者放下手中的鐵錘,衝著乞者說。
乞者慢慢轉過頭,聲音清朗的答道:“我要去敦煌,那裏有很多我至今留戀的東西,我要再去看一看。”
“你這個樣子,什麼時候能到?”老者心中惋惜,神情黯淡的說。
“碰到商隊我就跟他們一程,隻要一直走,總有一天會到。”前路的種種艱難險阻,在乞者信心、決心之下,紛紛排除、解化。
楊林忽然記起幼時學過的一篇文章,是說一貧一富兩僧人要去南海的故事。富有的僧人買槕、籌備路資,還未齊備的時候,那個貧窮的僧人已憑借一杖一缽從南海曆經千裏遊曆而回。可見外物並不是決定事情成敗的關鍵。
乞者追求的是自身的回歸。
“你隻身上路,不怕迷路嗎?”老者又問。
“我沿著昔日來的路線往回走,敦煌就在這片沙漠的西邊。”乞者手指著沙漠,又說:“我來時,是沿著這條路從西往東,回時是沿著這條路從東往西,來回走的同一條路,我又怎麼會迷路?”
簡單樸實的話語,張進誠聽來,心頭忽的一動。‘來回走的同一條路’這句話無疑給了他某方麵的啟示。
“你來的時候是用雙腳走來的,現在……”鐵鋪的老者瞅著乞者的斷腿,欲言又止。
“我有腿的時候,反而忽略了路對它的意義”乞者拍著斷腿,意味深長的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一路走去,已經比我有腿的時候強了許多。”
世上很多人都有腿有腳。腳可以走遍天下,但是不曾有誰走遍了天下,可以做到的事,未必一定能做到。雖然不一定做到,但並不妨礙可以做到。可以實現和沒有實現,跟可以和不可以,兩者的差別是很大的。
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在記者追問他成功的法則時,他隻簡單說了一句‘成功的人在最關鍵的時候比失敗者多撐了這麼一會’。應是信心和韌性的作用。事物發展到一定階段,數量的積累孕育著質的改變。趨於臨界點時,人們失去信心、放棄堅持,其結果是事實的失敗;而另一種稍稍堅持的人,量變造成了質變的發生,他得到的是事實的成功。
若把乞者的敦煌之行看作思想中成與敗較量的話,他無疑已取得了成功。乞者的身影象一個揮之不去的記憶,三人在返回寺廟時,還在就乞者的隻言片語進行著辯論。
時間過得真快,剛才明明還未到黃昏,忽然間夜色就已籠罩大地。疏月升起,一彎蛾眉般的弦月,正掛在遠處的樹梢,風中還帶著花香,夜色神秘而美麗。
寺門外燃起了大片篝火,是肅州城的百姓為了慶祝契丹軍隊撤退而舉辦的聚會。
張進誠慢慢走過山坡,他彷佛落入一個神秘而美麗的夢裏。從他的角度遠望,月光絕沒有燈光燦爛,各式各樣的花燈排滿在任何一個可以係掛燈籠的地方,與地麵的篝火相應,使得本來寧靜的夜晚變得有點象金吾不禁的元旦狂歡夜。
“花燈多美”楊林在一旁讚到,他指著天上飄浮的四方筒燈興奮的說:“快看,那是孔明燈,真大,有一米多高。”他用手比量著。
“它們怎麼能在空中懸浮?”張進誠問。
“燈的上端是封閉的。燈芯燃燒產生的熱空氣聚集在燈的內部,熱空氣要比空氣的比重小的多,當聚集的熱空氣達到一定程度時,燈就飄起來了。”楊林細致的解釋著,物理學是他非常喜歡的學科。
“我想到一個回家的辦法。”張進誠若有所悟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