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來年沒再見到,怕是不認識了……”他無意識地又捋了一下胡子,摸摸鼻頭和眼睛。

煙管伴著他那遙遠的幻想,嘶嘶的鳴叫時時要斷落下來。於是他下唇和綿絨一般白胡子也就緊靠住了被邊。

三月裏的早晨,馮山一推開馬房的門扇,就撞掉了幾顆掛在簷頭的冰溜。

他看一看獵犬們完全沒有上鎖,任意跑在前麵的平原上,孩子們也咆哮在平原上。

他拖著氈靴向平原奔去。他想在那裏問問孩子們,五東家要來是不是真事?馬倌這野孩子是不是扯謊?

白河在前邊橫著了。他在河麵上幾次都是要跪了下去。那些冰排,那些發著響的,灰色的,亮晶晶的被他踏碎了的一塊一塊的冰塊,使他疑心到:“不會被這河葬埋了吧?”

他跑到平原,隨意抓到一個結著辮子的孩子,他們在融解掉白雪的冰地上丟著銅錢。

“小五子是要來嗎?多少時候來?馬倌不扯謊?”小五子是五東家年輕的時候留給他的稱呼。

“幹什麼呀?馮二爺……你給人家踏破了界線!”小姑娘推開了他,用一隻腳跳著去取她的銅錢。

“回家去問問你娘,五東家要來嗎?多少時候來?你爹是趕車的,他是來回跑北荒的,他準知道。”

他從平原上回來的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路上總是向北方看去,那一層一層的小山嶺,山後麵被雲彩所彌漫著,山後麵的遠方,他是想看也看不到的,因為有山隔著。就是沒有山,他的眼睛也不能看得那麼遠了。於是他想著通到北荒去的大道,多年了……幾十年……從和小五子分開,就沒再到北荒去。那道路……嗯……恐怕也改變啦……手裏拿著四耳帽子,膝蓋向前一弓一弓地過了白河,河冰在下麵格吱的呻叫。

他自己說:“雁要來了,白河也要開了。”

大風的下午,馮山看著那黃澄澄的天色。

馬倌聯著幾匹馬在簷下遇到了他:

“你還不信嗎?你到院裏去問問,五東家明天晌午不到,晚飯的時候一定到……”在馬身上他高抬著右手,恰巧大門洞裏走進去一匹騎馬,又加上馬倌那擺擺的袖子,馮山感到有什麼在心上爆裂了一陣。

“扯謊的小東西,你不騙我?你這小鬼頭,你的話,我總是信一半,疑一半……”馮山向大門洞的方向走去,已經走了1丈路他還說:“你這小子扯謊的毛頭……五東家,他就能來啦!也是60歲的人了……出門不容易……”他回頭去看看馬倌坐在馬背上連頭也不回地跑去了。

馮山也跑了起來:“可是真的?明天就來!”他越跑,大風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著他的膝蓋。

第一個,他問的少東家,少東家說:“是,來的。”

他又去問倒髒水的老頭,他也說:“是。”

可是他總有點不相信:“這是和我開玩笑的圈套吧?”於是他又去問趕馬爬犁的馬夫:“李山東,我說……北荒的五東家明天來?可是真的?你聽見老太太也是說嗎?”

“俺山東不知道這個。”他用寬大的掃帚,掃著爬犁上的草末絞著風,撲上了人臉。

馮山想:“這爬犁也許就是進城的吧?”但是他離了他,他想去問問井口正在飲馬的鬧嚷嚷的一群人。他向馬群裏去的時候,他聽到馮廚子在什麼地方招呼他:“馮二爺,馮二爺……你的老老朋友明明天天就來到啦!”

他反過身來,從馬群撞出來,他看到馬群也好像有幾百匹似的在阻攔著他。

“這是真的了!馮廚子,那麼報信的已經來啦!”

“來啦!在在,在大上房裏吃吃飯!”

馮山在廚房的門口打著轉,煙袋插在煙口袋裏去,他要給馮廚子吃一袋煙。馮廚子的絡腮胡子在他看來也比平日更莊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