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正經人,不瞎開玩笑……”
他點燃一根火柴,又燃了一根火柴。
在他們旁邊的窗子空哐地摔落下來。這時候他們走進廚房去,坐在那靠牆壁的小凳上。他正要打聽馮廚子關於五東家今夜是停在河西還是河東?他聽到上房門口有人為著那報信的人而喚著:“馮廚子,來熱一熱酒!”
馮山他總想站到一群孩子的前麵,右手齊到眉頭的地方,向遠方照著。雖然他是顫抖著胡子,但那看,卻和孩子們的一樣。
中午的時候,連東家的太太們也都來到了高崗,高崗下麵就臨著大路。隻要車子或是馬匹一轉過那個山腰,用不了半裏路,就可以跑到人們的腳下。人們都望著那山腰發白的道路。馮山也望著山腰也望著太陽,眼睛終於有些花了起來,他一抬頭好像那高處的太陽就變成了無數個。眼睛起了金花,好像那山腰的大道也再看不見了。太陽快要靠近了山邊的時候,就更紅了起來,並且也大了,好像大盆一樣停在山頭上。他一看那山腰,他就看到了那大紅的太陽,連山腰也不能再看了。於是低下頭去,扯著腰間的藍布腰帶的一端揩著眼睛。
孩子們說:“馮二爺哭啦!馮二爺哭啦……”
他連忙把腰帶放下去,為的是給孩子們看看:“哪裏哭……把眼睛看花啦……”
山腰上出現了兩輛車子和一匹騎馬。
“來啦!來啦!……騎黑馬……”
“正正是,去接的不就是兩輛車子嗎?”
“是……是……”
孩子們,有的下了高崗順著大道跑去了。馮山的白胡子像是混雜了金絲似的閃光,他扶了孩子們的肩頭,好像要把自己來抻高一點:“來到什麼地方了呢?來到——”有人說:“過了太平溝的橋了!”有人說:“不對……那不是有排小樹嗎?樹後麵不就是井家崗嗎?井家崗是在橋這邊。”
“井家崗也不過就是兩袋煙的工夫。”
看得見騎黑馬的人是戴著土黃色的風帽,並且騎馬漸漸離開車子而走在前邊,並且那馬串鈴的聲響也聽得到了。
馮山的兩隻手都一齊地遮上了眉頭,等他看見了馬頸上的那串銅鈴,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經分辨不出那坐在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時的同伴。
他走了一步,他再走了一步,已經走下了高崗。他過去,他扒住了那馬的轡頭,他說:“老五……”他就再什麼也不說了。
太陽在西邊,在山頂上的,隻劃著半個盆邊的形狀,扯扯拖拖的,馮山伴著一些孩子們和五東家走進了上房。
在吃酒的時候他和五東家是對麵坐著,他們說著楊老三是哪年死的,單明德是哪年死的……還有張國光……這一些都是他們年輕時的同伴。酒喝得多了一些的時候,馮山想要告訴他,某年某年他還勾搭了一個寡婦。但他看看周圍站著的東家的太太們或姑娘們,他又感覺得這是不方便說了。
五東家走了的那天夜晚,他好像隻記住了那紅色的鞍,那土黃色的風帽。他送他過了太平溝的時候,他才看到站在橋上的都是五東家的家族……他後悔自己就沒有一個家族。
馬房裏的特有的氣味,一到春天就漸漸地恢複起來。那夜又是刮著狂風的夜,所有的近處的曠野都在發著嘯……他又像被人們遺忘了,又好像年輕的時候出去打獵在曠野上迷失了。
他好像聽到送馬匹的人不知在什麼地方喊著:“啊喔呼……長冬來在白河口……啊噢……長冬來在白河口……”
馬倌喂馬的時候,他喊著馬倌:“給老馮來燙兩盅酒。”
等他端起酒杯來,他又不想喝了,從那深陷下去的眼窠裏,卻安詳地溢出兩條寂寞的淚流。
5月6日
(署名蕭紅刊於1936年5月15日《作家》第1卷第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