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讀到這裏,欲哭無淚,隻好以歌當哭了。再說了,莊子鼓盆唱歌送亡妻,狂歡的背後何嚐不是一種大悲呢?何清漣女士說,內心深處,她認為追求心靈自由是件很神聖的事情,但這種神聖在這個日益痞子化的社會裏卻飽受奚落——在這種嘲笑道德與崇高的痞子氛圍中,追求心靈自由竟然要以半嬉皮的方式去掩飾。她認為這是時代的悲劇。我很喜歡何女士,但她的這段話我隻同意一半,沒辦法,悲劇還在繼續,我隻好繼續嬉皮下去,對我來說,嬉皮就是我心靈的武器,還是我存在的證據,更關鍵的是,這種態度可以減輕我的受傷感。黛玉葬花的時候,有人看到的是“小資”,可我看到的隻是痛,所以,請原諒一個敏感而多情的小女人對於其文化心靈的嗬護以及嗬護時所不得不采取的最適合她自己的方式。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以何種姿勢滑過心靈的天空,早有定規。第一,學得權與術,貨予帝王家;第二,遠離權與術,采菊東籬下。中華文化五千年,中國知識分子都成精了,冒傻氣的沒有幾個(我們很難說,成精的知識分子都是智者,冒傻氣的則盡是精華)。朱熹那老夫子,天天喊著滅人欲,存天理什麼的,可他老先生似乎並沒有以身作則。宋人葉紹翁的《四朝見聞錄》載,朱老夫子“引誘尼姑二人,以為寵妾,每與官所,則與偕行,謂為能修身也,得乎”。後被人彈劾,天字第一號流氓——皇帝宋寧宗都不願意他了,朱夫子趕緊上表請罪:
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偽學之傳,豈適明時之用。
眾所周知,宋代是言論最自由的朝代,言官們可以“風聞言事”,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僅憑道聽途說就可以捕風捉影地上書言事而不用擔心誹謗罪。這種風氣可能也影響了大宋文人,按我的考察,大宋是“文人相輕”之風表現得最充分的一個朝代。據此兩條,我們就很難斷定葉紹翁記載的朱夫子的“生活作風問題”是否屬實。但令我尷尬的是:不屬實怎麼樣?屬實又怎麼樣?不屬實,我覺得合乎情理,連老百姓都知道,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又不被人說呢?屬實,我覺得更合乎情理。中國傳統文化,經線是倫理,緯線乃道德。倫理道德合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網,這網並不能罩住全部人,甚至不能罩住一個人的全部。朱夫子雖然也是織網人,但是古代中國哪個織網人有如異域的創世教主那樣是鑽在網套裏完成自己的網絡工程的呢?
猶太諺語雲:人類一思索,上帝就要發笑。我想說的是,我怕自己一嚴肅,上帝就傻笑。我最欣賞的中國知識分子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邊走邊喝,沉醉終日,別人皆醒我獨醉,身後常帶一持鍁童子,曰:“死即埋我!”真酷啊!
其實不是不想嚴肅,實在是別無選擇。比如我講中國傳統文化,按常規,那是可以和諸多大道理搭配起來做捆綁銷售的,但是我做不出來。第一,那需要很厚的臉皮,我功夫不到家。第二,理性思維缺席。更重要的是,如果我那樣幹了,就是調戲文化了,比我之調侃要惡劣多了。中國傳統,曆來最重講大道理了,從周公開始,就敬德保民,以德治天下,這一講,就講了幾千年。講不鹹不淡的大道理,小臉兒還繃得那麼緊,我還沒有墮落到那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