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元稹
肉身不予,唯斷魂相與。今生不能以色身共墜紅塵愛欲,那就以斷魂共渡似水流年,今生不能以萍身緊緊追隨,那就以蝶夢來來往往。直到來生,“得成蝴蝶尋花樹”,?我還會踏破萬仞山顛,跋涉崢嶸歲月,再來尋你,不讓前生我們的金蘭結環成空。如若我在燈火闌珊中找到你,請再許我一個來生再做襟袍。
靖安客舍花枝下 唯有多情元侍郎
公元809年,白居易與弟弟和朋友李杓直一起去曲江、慈恩寺踏春,踏春歸來,便到李杓直家喝酒,折了花枝作酒籌,酒興正濃時,白居易突然放下酒杯低頭默然不語,如在夢裏,很久之後,突然來了一句:“微之到梁州了!”是的,夢裏他看見了微之正行在千山裏,眼見他回望長安,自己呼喚卻不見他回應,一急驚醒,抬頭四顧,眾人皆在唯微之不在。白居易茫茫然提筆在李杓直家的牆壁寫下一詩《同李十一醉憶元九》:“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是夜,元稹的夢裏,自己追上那踏春的三人,跟在他們身後從曲江悠悠信馬蹀蹀徐行上慈恩又回杓直家。眾人得醉春色,以酒助情,卻總覺得少了一人,是了,以前踏春後的酒必去微之的靖安舍,伴滿園花開不飲自醉,飲了更不知今夕何夕,隻覺人麵桃花相映紅,而如今人麵已不知何處去。
樂天說:“最喜與微之看花,尤其是寺裏牡丹,微之說琉璃花界淨,他喜歡去西明寺看牡丹,可我去西明寺時隻見牡丹已不見人了。今年也無緣再看微之靖安舍裏那西欄上的牡丹花。他家的花最招人想念,那雨後看過一次衰紅的胡三都念念不忘,接連三次托人問微之家的牡丹開得怎樣,微之說此時正開滿了西欄,可惜賞花時我們隻能兩兩相憶。此時我跟胡三一樣,也想微之家的花了……”“尤其想微之。”樂天的心裏話藏著沒說。
杓直說:“最不喜跟微之下棋,上次他敗勢已現,竟偷我的棋子咽到肚子裏去,該罰他!”眾人哈哈大笑,微之也跟著樂,陡然那酒籌花枝落到自己手上,卻捧不住,落到地上,極低的墜花聲,驚醒了自己,隻聽得窗外馬嘶春陌,而自己遠夢初歸。
幾天後,樂天收到微之的信,裏有一詩《梁州夢》:“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我夢到與君一同遊了曲江,還一同遊了慈恩寺。忽然聽到掌管驛站的小官叫人牽馬的聲音,才驀然驚醒原來我此身是在古梁州啊。
微之說:“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遊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
落款的日期與白居易遊寺題的詩日期都一樣,原來白居易所行即入了元稹之夢,後來人們說他倆“千裏神交,若合符契”。
——有一種朋友,不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親人,你卻甘把美夢賦他,讓他成為你的夢中人。
當年他們倆一同登拔萃科,一同並入秘書省任校書郎,一起司校勘宮中所藏典籍諸事。那個時候元稹25歲,白居易32,兩個人風華正茂,未來如春扇在他倆麵前徐徐打開,世界在等著他們去黼黻著墨。後來元稹跟另一朋友說起當年同時官拜校書郎之事時寫詩雲:“同年同拜校書郎,觸處潛行爛漫狂。共占花園爭趙辟,競添錢貫定秋娘。七年浮世皆經眼,八月閑宵忽並床。語到欲明歡又泣,傍人相笑兩相傷。”
白居易看到這首元稹的《贈三呂校書》,也想起了他們的最當初:“見君新贈呂君詩,憶得同年行樂時。爭入杏園齊馬首,潛過柳曲鬥蛾眉。八人雲散俱遊宦,七度花開盡別離。聞道秋娘猶且在,至今時複問微之。”
——最當初我們相識的時候,正是裘馬輕狂時,大家都是狐朋狗友,還一起去追美人,七年以後,我們如雲散盡天涯,聽說當年的美女秋娘尚在,還常常問起當初最年輕英俊的你。
人生若隻如初見,初見的時候,細藤初上,春光爛漫,沒有此去經年的滄桑。那個時候,他們彼此欣賞,剖心成為對方的知己。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日子,讓白居易驀然回首,不禁狂吟一千字《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疏狂屬年少,閑散為官卑……”此詩自注:“貞元中,與微之同登科第,俱授秘書省校書郎,始相識也。”初見時兩人發現彼此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知音,就“分定金蘭契”。金蘭契,《周易》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嗅如蘭”。
當時是多麼風流的年少啊,“征伶皆絕藝,選伎悉名姬。”我們時時大醉而歸:“殘席喧嘩散,歸鞍酩酊騎。酡顏烏帽側,醉袖玉鞭垂。”日日形影不離:“幾時曾暫別?何處不相隨?”
那時候,白居易在長安常樂裏租房,元稹在其西南靖安裏租房,還有寫“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李紳,他們三人成了哥們,下班就聚在元稹靖安舍裏一塊喝酒,沒錢喝酒了,就脫了衣裳去當鋪換酒錢,故白居易有詩:“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脫青衫典濁醪。”
有酒共飲、有花共賞、有月共品、有書共讀,世間快意事,都與你分享。那是我們青春炫麗的時代,讓我此後的餘生裏常常夢回到此時此地,因為在這原地的,還有你,當時少年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