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孟浩然
他們都是世間翛然而來、翛然而往客。翛然一生裏,如鳥影渡寒潭,但在碧水青山裏,琴聲低回,引一人回眸,翛然一笑,於是一顆心就如沐春風綻放。人間近看,一個玉樹臨風,一個空穀幽蘭,立在人世的浮光掠影裏。人間遠望,茫茫碧水上,蒼蒼橫翠微。
公元728年,曲甍重簷的黃鶴樓,如一朵芙蓉,李白像一隻蜻蜓棲停在芙蓉之上,定定望著長江之上,一葉扁舟順流直下,他一直站著,看著那小船如涉江的芙蓉飄離而去,隻至消失在地平線上,流落到另一方天涯。詩舸上載著他大呼過“吾愛孟夫子”的孟浩然,如今他的愛正消失在逝水之上,有一種悲情如銀河從他的心空傾瀉而下,脫韁的詩情攪亂銀河水,灑作滿天星。在長江之上,涉江采芙蓉的李白采到了最感人心肺的詩箋: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曾經李白登上黃鶴樓,看見崔顥一首《黃鶴樓》他大為折服:“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登上黃鶴樓,看著桃花錦浪,長洲孤月,他想要粲花作詩,卻隻有崔顥一詩從胸懷虛穀裏綻出來,他恨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但是當一朵蘭舟在長江上遠去,而他滿心隻有與最珍愛的知己分離的悲痛,那詩不需要華麗的辭藻黼黻為章,隻需要他最真最深的感情刻露,就具有最切入人心的力量。
李白的人生,此時此刻都遭遇了一回讓人痛哭淋漓的風景,寫下了一篇讓杜鵑泣血的詩歌,同時與一個最愛的知己錯肩而過,他的這一刻抵達人生美學的巔峰了,隻是最美的巔峰之上,唯剩斷腸人。人生至美,不在於將美收藏,美,時過境遷也會枯老成石,人生至美,在於用最深的感情將瞬息而逝的美切磋成玉。李白,此刻,將萬裏長江裂帛成書,隻為抒發他此刻胸中虛穀崩裂的塊壘,將萬裏長江斷成絕弦,隻為生命中最傾心的那人再難相逢。
此時李白28歲,而孟浩然已40歲,他們認識不過一年,就已讓李白願傾一生最真的感情去言愛。隻是此時李白還是個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輕人,他還不敢那麼奔放,隻敢遠遠地看著那人走,自己一個人默默地仰成45°角的悲傷。
十年以後,他已經聲名鵲起,已敢放蕩不羈,已清楚地認識到“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所以他才敢大聲把愛說出來:“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愛孟夫子,愛你的風流瀟灑,愛你一顆不為美色所動的心,愛你不為官冕車乘拘束的心誌,愛你白發歸山臥雲的人生,愛你月夜頻頻醉飲卻高潔的身姿,愛你迷花不事君的胸懷。你如高山一般讓我仰望,我隻願做你足下水土拜揖你的芬芳。
此去經年,李白和孟浩然都經曆了太多,曾經姹紫嫣紅的夢想都成了斷井頹垣,躑躅徘徊的李白聽到了那人一個個放蕩不羈的傳說,他把他視為了自己的偶像。當年孟浩然敢為了與朋友喝酒而不赴帶他一起到長安為仕途活動的韓刺史之約,終致仕途無成。而這個韓刺史卻是李白心心念念“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韓朝宗。所以當李白登上高高的金鑾殿,他也敢讓高力士脫靴,最後孟浩然與朋友喝酒不顧性命,大醉而亡,而李白最後也乘酒捉月,深沉水中。
孟浩然敢把生命用來稱王,不是做奴隸,這種使靈魂不墜的是對生活的熱愛,使靈魂閃閃發光的是冰雪人格。所以李白愛他,愛他“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驚句,愛他“一夜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春曉,愛他“雲夢掌中小,武陵花處迷”的紅塵以外心,愛他“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之名利不掛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