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後,劉禹錫還是不能從子厚之死的打擊裏緩過來,他還是不能相信子厚就這樣走了,總以為他還在遠地默默地給自己寫詩:“嗚呼,自君之沒,行已八月。每一念至,忽忽猶疑。今以喪來,使我臨哭。安知世上,真有此事?既不可贖,翻哀獨生。嗚呼!”
他們的一生候朝陽之難遇,先晨露而佚散。草木無情,不識流年飛度,人間有情,才在生死之前哭得肝腸寸斷。此種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
劉禹錫一共為柳宗元寫了兩次《祭文》,還代人寫了祭柳員外文,每一篇文裏,都是泣淚大慟。劉禹錫還給韓愈寫信,讓韓愈為柳宗元撰寫了墓誌銘,那件以柳州換播州的事情也就被記在了石碑上。而後劉禹錫花畢生之力,整理柳宗元的遺作,又全力籌資刊印,使其得以問世,是為《柳河東集》,劉禹錫寫序說他的子厚:“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他如繁星麗天,他如星光清冷純潔。而他們,琉璃一生事,琥珀三生情。
五年以後,劉禹錫再至衡陽,看著兩個人的生離死別地,劉禹錫回憶往昔,他站在這裏目送子厚離開,一次目送他渡江赴柳州,一次目送他渡過忘川,而如今天涯藐藐,地角悠悠,故人已在他生:“元和乙未歲,與故人柳子厚臨湘水為別。柳浮舟適柳州,餘登陸赴連州。後五年,餘從故道出桂嶺,至前別處,而君沒於南中,因賦詩以投吊:
憶昨與故人,湘江岸頭別。我馬映林嘶,君帆轉山滅。
馬嘶循故道,帆滅如流電。千裏江籬春,故人今不見。”
春去春來,花開花落,就像在我眼前,你已離去,了無痕跡;天地日月,青山長河,就像在我心中,你從未離去……
生生世世所眷戀的,不是擁有,而是那人還活著,這便是上蒼最仁慈的恩賜。
柳宗元去世後,劉禹錫還獨自活過了24年,24年裏,他步步高升地回到了長安,而柳宗元已是天妒英才。
從上次離開長安後,這已經是14年,14年。
劉禹錫再次來到玄都觀,發現觀中“蕩然無複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中耳,因再題二十八字”,?即《再遊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當年與他一起種桃花的看桃花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他今天又來到這裏,有人說他掩飾不了的得意,可我隻看到他的悲,也許,他一直不想說出下麵的結局,我今天已經來了。灑蹄驄馬汗,沒處看花來,可是那個看花的柳郎你在哪呢?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曾經他跟白樂天一起登棲靈寺塔:“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雲外倚闌幹。忽然笑語半天上,無限遊人舉眼看。”
他跟樂天可以相攜笑看世間滄桑,唯獨與子厚,一直都是悲情終生,他一直都是跟自己一起受苦的人。當自己的幸福終於來到的時候,和他一起共享的已不是一直跟自己受苦的人。
多年以後,有個僧人從柳子厚貶謫之地永州回來,跟劉禹錫說起他去看了柳宗元的故居,說那裏已不再是從前了。劉禹錫聞此言,悲從中來,寫下《傷愚溪三首》:
序:故人柳子厚之謫永州,得勝地,結茅樹蔬,為沼沚,為台榭,目曰愚溪。柳子沒三年,有僧遊零陵,告餘曰:“愚溪無複曩時矣!”一聞僧言,悲不能自勝,遂以所聞為七言以寄恨:
其一 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隔簾唯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
其二 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唯見裏門通德榜,殘陽寂寞出樵車。
其三 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縱有鄰人解吹笛,山陽舊侶更誰過?
悠悠溪水還在,一樹山榴還在,草聖數行還在,碰柑千樹還在,柳門竹巷還在,不在的卻是那人,他不在了,離恨如苔綠漸浸漸漬還生。即使鄰人善於吹笛,又有誰能夠經過愚溪草堂時,像向秀那樣感笛聲而寫《思舊賦》呢?
再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