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痛哉!嗟予不天,甫遭閔凶。未離所部,三使來吊。憂我衰病,諭以苦言。情深禮至,款密重複。期以中路,更申願言。途次衡陽,雲有柳使。謂複前約,忽承訃書,驚號大叫,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紙窮竟,得君遺書。絕弦之音,淒愴徹骨。”
衡陽,819年,激蕩著一個詩人失去了知己的“啊啊啊啊”大號之聲,他不知如何排解這種突至之痛,唯隻有以大號慘烈地問天問地,問子厚,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怎麼就這麼去了!
他們之間還有那麼多話沒說,柳子厚最後想要和劉夢得說的話,劉夢得在子厚生前不覺,在子厚死後頓覺自己其實有很多想說的話,此時即使子厚聽不見了,夢得也停不下來地要說了。
他可以在給白居易寫的八十多首詩裏跟樂天說:“輾轉相憶心,月明千萬裏。”
說:“報白君,相思空望嵩丘雲。其奈錢塘蘇小小,憶君淚點石榴裙。”
說:“尋常相見意殷勤,別後相思夢更頻。每遇登臨好風景,羨他天性少情人。”
在給令狐楚的六十多首詩裏說:“千裏相思難命駕,七言詩裏寄深情。”
說:“一紙書封四句詩,芳晨對酒遠相思。長吟盡日西南望,猶及殘春花落時。”
但是這些深情的話,他沒有對與他共甘共苦的子厚說過,此時,子厚已矣,他突然想說了:“嗚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聞否?唯君平昔,聰明絕人。今雖化去,夫豈無物!意君所死,乃形質耳。魂氣何托,聽餘哀詞。”
子厚,你這麼聰明的人,雖然羽化而去,可是化去的是你的身,你的魂一定還在的,一定要聽到我對你說的話啊:“嗚呼子厚!卿真死矣!終我此生,無相見矣。何人不達?使君終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後土,胡寧忍此!知悲無益,奈恨無已。子之不聞,餘心不理。含酸執筆,輒複中止。誓使周六,同於己子。魂兮來思,知我深旨。嗚呼哀哉!”
樽前花下長想見,明日忽為忘川人。君過奈河回首望,心城猶自有殘春。佛經雲守護心城,離生死故。此刻為你,我隻願傾城以慟,生死之痛。
然而,此刻,想說的千言萬語,反而不知如何說起,劉禹錫唯以長號數聲,送他渡忘川:“唯我之哭,非吊非傷。來與君言,不言成哭。千哀萬恨,寄以一聲。唯識真者,乃相知耳。一以誠告,君倘聞乎?嗚呼痛哉!君為已矣,餘為苟生。何以言別,長號數聲。冀乎異日,展我哀誠。”
人間幾度春秋,明月幾度圓缺,偏偏無語以度,如今即使滄海桑田,即使日落星移,那人再也聽不到你說的這些話了。
柳宗元去世後留下年幼的孩子,劉禹錫一再在祭文裏對柳宗元說他一定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他做到了,因為這是他為子厚做的。而柳宗元臨終托付的希望劉禹錫能幫他把詩文編輯成冊,劉禹錫也做到了,因為這是他為子厚做的。一死一生處,乃知交情時。
劉禹錫常常懷念起他們兩個人手牽手的日子,那一言一笑,從不忘記。當時兩人馳名長安,逐名朝堂。前前後後參加了進士考試,考中後就並駕齊驅。攜手進集賢殿書院,又在藍田分部共事。共同的興趣愛好,讓他們一起日日尋歡。或秋月下銜杯喝酒,或春日裏一起坐馬車踏春:“昔者與君,交臂相得。一言一笑,未始有極。馳聲日下,騖名天衢。射策差池,高科齊驅。攜手書殿,分曹藍曲。心誌協同,追歡相續。或秋月銜觴,或春日馳轂……”
這是他替別人寫的祭奠柳宗元的祭文,而祭文裏,那一點一滴的回憶,何嚐不是他在以身代替那個與柳子厚一起攜手書殿、分曹藍曲的人,一起秋月銜觴,一起春日馳轂。
那些美好的日子都不見了,曾共同期待未來更美好的日子,一起去看桃花,一起再見宮廷儀仗隊的彩旗飄飄,突然間寢門一慟,貫裂衷腸,子厚就這麼走了。子厚啊,希望你在夢中來看我,我做人間的莊生,你做我夢中的蝴蝶,我們就能在夢中見麵私語。那個時候一生裏隱秘的心事,希望我們互相傾吐,尤其子厚你說你想要跟我說的話一定要到夢中相訴啊:“馳神假夢,冀獲晤語。平生密懷,願君遣吐。”他指望紅塵肉身與黃泉魂魄的異心還能心有靈犀,他以為心中有愛就能穿越時光。可是彼岸有君,君又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