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行大雁破空行來,兩個人並影荒郊,一起定定地仰望著北歸的大雁,隻至它們消失在天際,劉禹錫轉頭對柳宗元說離鄉客遇歸雁,斷腸人遇猿啼,相思處遇鴛鴦,人生難堪此般相遇嗬:“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裏又分岐。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我們倆分離十年一起再赴長安,卻又一起渡千裏湘江在此分別。背負罪名的我們不像西漢清明的黃丞相,隻如春秋三次遭貶而被汙了聲名的柳下惠。你去的桂江,我在的連山相隔萬千裏,能讓它們相遇的正是相思,也唯有相思——此山不在彼水之下,卻都共在一處相思中。
我會想你的,你也一定要想我,如果你不想我,我就遙望桂江,天天吟唱《有所思》:“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個時候劉禹錫對柳宗元提《有所思》,可想而知,他有多怕,此去千裏,從此如魚相忘江湖,樽前花下長相見,明日忽為千裏人,曾經心心念念的人再沒有交集,這是離別最大的悲劇。此時,他未曾想到,他們從未相忘,但此生再不相見。
因為知道此行一去,難再相逢,兩人一直遲遲緩緩徘徊在衡陽,不想分離,唯寫詩又寫詩。柳宗元再寫《重別夢得》,“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臨舍翁。”
二十年來,兜兜轉轉,我們又都回到原點,曾經一直在分離中,此後也將在分離中,人生總是離別時,似乎遇見你,就是為了此後經年漫長的分別裏彼此的思念。我們相遇不是為了在一起而相遇,而是為了相思相遇。柳宗元說如果可以解甲歸田,我希望我們倆還在一起,從此不相思。
劉禹錫應了此約,說以後我們倆一起耕田,一起棄世,頭頂稀黃的頭發,彼此相望,萬事皆休:“弱冠同懷長者憂,臨歧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世,黃發相看萬事休。”
那些年輕的夢想此刻想起都隻是天地悠悠,獨剩愴然,此後的理想是我與你一起耕田相守,攜手赴老。
柳宗元說,是啊,以為讀書有夢想,如今皆被其誤,經曆那麼多,萬事皆非。唯一真實的期盼是,今日一別,何年我能等到你歸來:“信書成自誤,經事漸知非。今日臨岐別,何年待汝歸。”
其實他再也等不到了。幾年以後,劉禹錫再歸此地,而回不來的卻是柳子厚。
劉禹錫心有戚戚,伯玉年方50而知49年之非,如今我們比他還早知前塵皆非,欲渡湘江而去,恨比張衡《四愁》還多:“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什麼時候我們一起休官,一起逃脫塵網:“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會待休車騎,相隨出罻羅。”
此去一別,就成永訣,他們再沒相見。曾經的約定,隻在紅塵以外等候。
衡陽一別,劉禹錫越過五嶺,南下連州,而柳宗元沿湘江而上,到達柳州。
從此,柳宗元和劉禹錫隻能憑窗瞭望,以書信往來聊作晤言。
一生都各在天涯海角,連通信都很困難,但距離卻在拉近他們情義的長度,不影響他們文字傳言,一生心事在書題。而當黼黻文章千辛萬苦的遞來,都是在談人間大道,談天論,談周易,有限的尺牘裏不夠言情,卻夠他們一起龍驤虎視,包括四海。
柳宗元抵達柳州後,看著這“歲地峭豎,林立田野”的桂林山水,心中堆積的塊壘被柳江衝塌,他重又燃起治理一方的激情。同時他也想到,隻怕此刻夢得也在連州山水裏,與他一樣,眺望著此刻屬於自己的山河。與他命運息息相關這麼久,柳宗元突然覺得他和夢得是人間難得的一對,他寫信給劉禹錫說,想想我們總是相連的命運,就像並連的美玉,現在又被朝廷授予官爵,一同到嶺外管理一個小小的地方:“連璧本難雙,分符刺小邦。崩雲下漓水,劈箭上潯江。負弩啼寒狖,鳴枹驚夜狵。遙憐郡山好,謝守但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