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在一旁和夢得的詩:
“水上鵠已去,亭中鳥又鳴。辭因使楚重,名為救齊成。
荒壟遽千古,羽觴難再傾。劉伶今日意,異代是同聲。”
薑太公以半生等待遇見他的周文王,淳於髡以嫁人之身遇見他的齊威王,而我們剖心瀝膽想要遇見的王在哪裏?一鳴驚人的鳥已從江湖離去,而身處朝堂的我們鳴了又鳴,卻沒人再為我們驚動,劉伶醉酒避亂世,而我們也在這一石酒裏醉生夢死吧。
是的,在這個時代裏,他們為要遇見他們想要遇見的王而來到長安,但他們沒有遇見他們心中的王,他們遇見了彼此。
薑太公遇見周文王,淳於髡遇見齊威王而有了知遇之情,而他們遇見了彼此,也得到了知己之情,人間傳揚的不是他們遇見了王有多顯赫,傳揚的隻有這份情,也隻有情可亙古成璞玉,名利皆化作了浮塵。
劉禹錫和柳宗元一起回到了長安,兩個人站在大明宮含元殿翔鸞、棲鳳二闕之下,聽著報曉之人錘響三千鼓聲催百官上早朝,望著威武的儀仗隊彩旗獵獵,劉禹錫感慨萬千,對柳宗元說,時光如逝水,再回到此地,我們都老了:“彩仗神旗獵曉風,雞人一唱鼓蓬蓬。銅壺漏水何時歇?如此相催即老翁。”
時不我待,可是又有誰能讓他們不再等待?
3月,他們一起在紅塵繁盛處看了桃花,然後這繁華就像劉禹錫說的城東桃李須臾盡,他們的花團錦簇的時代很快就落花寂寂委青苔。
因為那首桃花詩,讓一直對啟用舊人而猶豫不定的新皇,受不了這舊人詩詞裏的諷刺“盡是劉郎去後栽”,?憲宗本人是通過逼宮方式登上皇位並不久就害死自己父親的人,他跟永貞黨人本有夙怨,這次又覺得劉禹錫在諷刺自己,於是大怒,劉禹錫說當時的情況:“一坐飛語,如衝駭機。”以此為借口,劉禹錫再次被貶,被貶到了更遠更苦的播州也就是現在的遵義一帶,連同柳宗元也被貶到了廣西柳州。
收到詔書的劉禹錫,非常驚恐,他跟朋友說:“昨者詔書始下,驚懼失次。叫閽無路,擠壑是虞。”他埋怨自己“智乏周身,動必招悔”,?他感到非常後悔,畢竟跟他一起受苦的還有他的老母親,還有柳宗元。
柳宗元得知自己被貶至柳州,而劉禹錫遠謫播州時,不禁大哭起來……
他哭不是為了自己又被貶了,隻是因為:“禹錫有母年高,今為郡蠻方,西南絕域,往複萬離,如何與母偕行。如母子異方,便為永訣。吾與禹錫為執友,胡忍見其若是?”說應該照顧劉禹錫還有年邁的母親,不能讓他老母親跟他一起去那邊遠之地。
於是,柳宗元向朝廷請示,希望跟劉禹錫換一換:“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其他也有人幫著劉禹錫說話,如此劉禹錫得以改貶到廣東的連州。
柳宗元還比劉禹錫小一歲,但他卻是這樣地勇於擔待。士之相知,溫不增華,寒不改葉,能四時而不衰,曆夷險而益固。情義如此之美,值得靈魂為之粉身碎骨。
這件事,是韓愈為柳宗元寫《柳子厚墓誌銘》時提起來的。他們兩人之間再大的情也從不言謝,隻有為此感動的韓愈為他們把這事記了下來,流傳後世,要人間記住,曾經有個男人甘為另一個男人如此。
他們的情義是矜持的,不像白居易和元稹要約三生不了情,不像李白大聲把愛說出來,他們很少言情,卻用不忍對方受苦甘用己身替代的行動表達最堅韌最摯誠最純粹最深厚的情義。
他們一起離開了長安,一直相送到了衡陽。在東漢的伏波將軍率領軍隊攻打越南曾走過的路上,他們要分手了,看著神道兩側埋在荒草堆裏的石像,頓感壯誌未酬的柳宗元對劉禹錫說,以後我們都不要再想著寫文字出名了,可是說著說著,柳宗元的眼淚先流了下來,打濕了他的帽子係帶:“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