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柳宗元
他們的一生候朝陽之難遇,先晨露而佚散。草木無情,不識流年飛度,人間有情,才在生死之前哭得肝腸寸斷。此種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
長安玄都觀的桃花開了,劉禹錫和柳宗元相約著去看桃花。踏著草長鶯飛的長安紫陌,繁華紅塵撲麵而來,兩人穿過絡繹不絕的看花歸的人流,站在千樹萬樹桃花之前,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此刻,劉禹錫抑製不住自己親覲這壯麗歲月的驚喜,作詩雲:“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他和柳宗元曾是天涯淪落人,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裏外北歸人,而此刻卻能站在這千丈軟紅之前,一起共享這孤榮春軟的年華。當年他們一起跟隨同一個老師學書法,又一起同榜進士,一起做監察禦史,心誌諧同,追歡相續,或秋月銜觴,或春日馳轂,又龍驤麟振,踏於大唐的風雲之上,一起推進大唐的變革。後來劉禹錫跟朋友懷念起這段連走路都是橫著走的日子說:“昔年意氣結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
隻是風雲如此變幻,當支持他們變革的皇帝唐順宗被逼退位後,他們一起從天宇墜落,一起落入江湖。而他們一起掀起的風雲“永貞革新”曇花一現,隻維持了一百四十六天,落墨而下的風雨淋濕了他們的一生,從此青草湖中萬裏程,黃梅雨裏二人行。
劉禹錫被貶為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馬,柳宗元為永州(今湖南省零陵縣)司馬,一起被貶的還有6個人,史稱“八司馬”。
曾經一起行雲天穹,如今如魚,卻不相忘於江湖,兩人互相勉勵著,隻把天涯作咫尺。當時在郞州的劉禹錫看著一個個參與變革的朋友被貶,甚至被殺,乃至最後連支持他們的順宗也猝死而去,他滿心悲憤,憤然大呼:“吾觀自曹魏以來,執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殺材能眾矣。”柳宗元把自己寫的一篇悼念朋友故去的文章寄給他,通篇說的是善彈箏的朋友郭師之事,劉禹錫卻聽到柳宗元心底為自己彈響的弦外之曲,“人亡而器存,布方冊者是已。予之伊鬱也,豈獨為郭師發耶?想足下因仆書重有慨耳。不宣。”
暗夜裏各自獨行一座深山,中間隔著不能渡過的逝水,卻能在空山裏聽見彼此大聲的呼應,一時春鳥齊鳴,人間不再孤寂。
他們的書信來來往往,談天、談地、談人生的哲理,一如當年打馬並行在長安街上,熱烈地討論學術、切磋詩文一樣,所以收到柳宗元詩文的劉禹錫說:“相思之苦懷,膠結贅聚,至是泮然以銷,所不如晤言者亡幾。”
雖然不相見,卻一直沒分離,隻要能看見你的字就是好的。當年,兩人正是有誌青年時,柳宗元曾送一方硯台給劉禹錫,讓他好好寫文,劉禹錫給他寫了一首答謝詩:“常時同硯席,寄硯感離群。清越敲寒玉,參差疊碧雲。煙嵐餘斐亹,水墨兩氛氳。好與陶貞白,鬆窗寫紫文。”
從此,他們的文章確實水墨氛氳,紙落雲煙,他們也因此攜手在水墨江湖上,做個同舟共濟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至把生命交付,也在所不惜。
後來新皇唐憲宗想起了他們,又把他們招回來了。兩個人相攜一起回京,路過善謔驛時,聽說戰國時對齊威王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齊國入贅女婿淳於髡就埋在此官道之畔,劉禹錫和柳宗元便拎一石酒一起去拜祭。
在墓前,劉禹錫說淳於髡:“生為齊贅婿,死作楚先賢。應以客卿葬,故臨官道邊。寓言本多興,放意能合權。我有一石酒,置君墳樹前。”
拎一石酒是因為淳於髡曾對齊威王說自己: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旁,禦史在後,我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鬥徑醉。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徑醉矣。如果是鄉間盛會,男女雜坐,無拘無束,席間還有六博、投壺等娛樂項目,我心中高興,大概喝到八鬥才有兩三分醉意。天色已晚,酒席將散,酒杯碰在一起,人們靠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子相疊,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微地聞到一陣香氣,這個時刻,我心裏最歡快,能喝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