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後有了最後一次分別李白的詩:“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有了分別以後李白最後的思念:“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盡管思念很短,卻不暗淡當初一場最珍貴最純淨最瀟灑的一場交往。李白是那種遇見的時候就慷慨陪君大醉三千場,分別的時候就從此不再訴離觴,所以他路過了一段又一段遇見,每一次遇見他都盡情歡度,一別之後,也情盡忘記。不像杜甫,遇見了從此那情綿綿瓜瓞,生而又生,從此就不願再從當初的遇見裏走出來。
黃庭堅雲:“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瞑暗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而他豪邁的這一生在杜甫眼裏正如清人魏子安《花月痕》中寫:
自古多情空餘恨,此處難覓有情天。情到盡時轉無情,無情更比多情累。
君為我譜無聲曲,此去聞曲如聞君。未到恨時難知愁,愁起心頭不知恨。
聽風方覺秋雨至,已忘共飲西窗時。雲起天邊殘陽血,一聲傲笑一把淚。
把酒歡歌何時有,人笑我癡我偏癡。莫道有酒終需醉,酒入愁腸愁更愁。
他們相遇一載,他才知千尋幾度無覓處,得來便是眼前人。從此他對他的情義便是滔天大浪裏的中流砥柱,不再漂移。
明末學者仇兆鼇遺憾李白沒有遇到杜甫寫詩的最好年齡時,他在想,如果李白能見到杜甫老了以後寫詩的成就,他是不是也會為他傾倒啊,而不是敷衍兩詩離去:“太白集中,有寄少陵二章,一是《魯郡石門送杜》,一是《沙丘城下寄杜》,皆一時刻應之篇,無甚出色,亦可見兩公交情,李疏曠而杜剴切矣。至於天寶之後,間關秦蜀,杜年愈多而詩學愈精,惜太白未之見耳。若使再有贈答,其推服少陵,不知當如何傾倒耶!”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不在你的最好年齡與你相遇,我錯過了你的花季,也錯過了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悅。
他們錯位十年,當26歲的李白在江南千金散盡為尋歡時,15歲的杜甫還是個孩子,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又十年以後,36歲的李白,此時隻勸千裏尋訪的朋友:“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而25歲的杜甫,去《遊龍門奉先寺》,天天向上地寫下:“欲覺聞晨鍾,令人發深省。”
又將近10年以後,他們在東都洛陽相遇。
人們翹首以盼的相遇,終因前浪後浪的錯位就擱淺了千載難逢的機緣。這以後,還能有哪兩個詩人能再有此偉大的相遇?可是偉大的相遇,卻沒有偉大的結果,徒留人間、時間之憾。
761年,住在浣花草堂窮困潦倒的杜甫寫下最後一首思念李白的詩:“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他為他憔悴而感傷,卻忘了自己形容枯槁、心力交瘁,他早已不是那個當年在光芒四射的李太白麵前自卑而諾諾解釋的年輕人了。
此時的杜甫已經經曆了太多人生的悲苦,他在長安困頓了十年,才得到個管盔甲倉庫的小職,然後又碰到安史之亂,在顛沛逃跑途中,竟被叛軍抓獲,一年後逃出,投奔唐肅宗,得到個拾遺的官位,掌供奉諷諫、薦舉人才,可沒幹幾天,一再為那個帶4萬兵打安祿山卻全軍覆沒的布衣之交房琯辯護,被貶到華州做個管教育和祭祀的小官,實在當得沒意思,杜甫就自己辭職離去,輾轉漂泊,還碰到饑荒差點餓死,最後逃難到成都,靠好友和地方官員讚助,建起了自己的浣花草堂。在這裏茅屋被秋風所破,卻又懷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胸懷活著。
他以窮苦之身,悲憫眾生,又以執念之心,獨憐李生。
《舊唐書》評論杜甫“性褊躁,無器度”,?他的心其實也裝不下多少人的,但他卻在20多年不相見的餘生裏,也照樣獻出一片赤誠,翻看他的詩,他一生最深的詩情都隻給了李白。盡管那個人從未回應,卻不妨礙他熱愛他,他更行更遠而他情更生。他寫下那麼多思念他的詩,沒有得到過他的回應,而他卻沒有停止寫詩給他,他隻要自己知道:“我愛他”。所謂“大情至性,大音希聲,至善無別,至愛無私”是也。
762年,李白去世,有說他在當塗病死,有說他醉月沉湖。
他去世後,杜甫無詩,在情之絕境,杜甫往往無詩以對,一次是生離,一次是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