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些快意長歌,那些笑傲顧盼,那些枕畔對視,大被同眠,都已褪色,唯獨越來越深刻的是情之一線,刻骨以相思。
15年,我們之間空白了15年,卻在聽到你落難的消息的此刻,曾經的過往,深埋的癡情,此時的悲痛紛紛襲來,讓我頻頻夢你,頻頻為你寫詩。然而他寫下那麼多思念他的詩,沒有得到過他的回應,也沒想過能得到他的回應,他隻要自己知道自己熱愛著他就好。
情愛之物,如露垂芳草,青山出岫,瞬時千變;情義之物,是一江春水,青山遮不住,滾滾東流去。一字之義,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此時兩情若是久長,又豈在朝朝暮暮?所以於子美,15年不說,但15年心中一直都有他的樣子,颯然浮空,優遊乾坤之內,守顥然之氣,容色不改,心目清朗。
盡管15年後,我鬢上已斑白,但夢裏依然蒹葭蒼蒼,有位君子,在水一方。
多年以後,太白是否還會記起,子美來尋被皇帝賜金放還的自己,初出茅廬的子美,站在自己麵前,枯瘦的他此時卻如東都的牡丹泛著微紅的年輕的臉,傾慕地望著自己說:“我叫杜二甫,字子美。”
天寶三年,他們遇見,當如太陽般燦爛輝煌的李白站在杜甫麵前,如仙人貶謫凡間,讓杜甫這個人間窮苦的小放牛郎眩暈了,激動了,卻又想起此時自己一副落魄的樣子,怕入不了如此光芒四射的李太白之眼,珠玉在側、覺得形穢的杜甫怯怯地跟偶像解釋說,我兩年都旅居東都,也跟你一樣經曆了很多讓人厭惡的投機取巧的事。我也是個山野之人,吃不慣這裏的葷腥。可吃蔬菜的我又未能吃飽,也吃不起什麼青精飯(也稱烏米飯)讓我臉色好看一點。而那些煉丹的妙藥更沒有了,山林裏都像被打掃幹淨了一樣。
一番解釋又像是終於見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那人而訴不遇的經年自己所受的苦,然後又殷切地跟偶像說,你已離開了金馬門,如金蟬脫了官身,獨隱山林。你打算要去梁宋訪道求仙,我也想跟東方朔和老友相約一樣,與你一起去拾草:“不可使塵網名韁拘鎖,怡然長笑,脫去十洲三島,相期拾瑤草,吞日月之精華,共輕攀耳。”——
二年客東都,所曆厭機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
而從此在一起的日子裏,杜甫就跟著李白登山覽古,把酒尋歡,在繡鞍驄馬一聲嘶、滿身蘭麝醉如泥裏空度日。跟著他訪仙問道,鑽研他自己本不熱衷卻是太白最喜的煉丹之術,其實,他心底也有小小的心思,就是想要求得仙家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能與君相配同遊。他的詩在自己心中,爛若披錦,無處不善,他的風情,在自己眼裏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而他於自己,就是啟晨光於積晦、澄百流以一源的所在。如若自己是夜,他就是太陽,照耀著自己漫長人生裏所泅渡的暗暗路途。這就是一生癡念著的子美心中的太白。
其實,當月亮遇見太陽,他也會閃耀出光芒。所以,他們這一場結交,被後世無數人讚美,稱為是太陽和月亮的相遇。“四千年的曆史裏,除了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麵,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裏太陽和月亮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聞一多。
我沒有看到他倆相撞,撞出怎樣天崩地裂的火花,我隻看到一個詩人有如暗戀一般,緊緊追隨,有如月追著日光,為那光灑在自己身上而溫暖。
那月色千裏,照見他秦淮河白衣宮錦袍,於舟中顧瞻笑傲,旁若無人;照見他與崔成甫舍舟共聯袂,行上南渡橋;照見他啼不住的兩岸猿聲;照見他輕舟已過萬重山;照見他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照見他臨終一曲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月亮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無數次舉頭望明月,卻不知是他一直在看他,他無數次低頭思故鄉,卻不知自己是那個一直在看著他的人的心鄉。
那一年他們遇見,子美34歲,太白45歲。
太白在子美眼裏就是個傳奇的所在,他帶著他的詩來遇他:“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此生第一次見麵,他在李白心中就不是鳥影渡寒潭,而是如魚,住到他心中,雖然以後,沒相見的時候,太白已把子美忘記,如魚相忘江湖,當魚竄入他的心湖,他的心中還是因魚泛起了層層漣漪。
所以他們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相見,再見之時,李白已經被趕出長安,雲遊四方,兩個四處漂泊的人在洛陽遇見,跟李白那種痛飲狂歌酣暢淋漓度日的日子,讓杜甫一生不忘,管他什麼煉丹,管他什麼成仙,隻想要與你一樣飛揚跋扈與你一樣率性囂張:“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