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看盜版去(2 / 3)

陳惇最喜歡喝的就是三白酒和紹興的狀元紅,看上去徐階也很喜歡,這一點兩人口味還挺相近的,不過徐階卻哈哈道:“江南之三白,不脛而走半九州矣,朝中許多官員都聽聞了蘇州地方的名酒,然而等蘇州的官員真的提了三白酒來走關係,他們就又都不待見這酒了,說這酒甜滋滋地,喝著跟白水一樣。”

陳惇福至心靈道:“像白水一樣淡而無味的酒,才是真正的名酒,因為它和光同塵、清如泉水,看之淡而無味,品之卻能回味無窮。”

徐階笑嗬嗬道:“哪兒這麼多門道?”

那來自山西的兩個庶吉士一聽這酒仿佛大有門道,頓時捧著酒杯吸溜起來,喝了半天也沒覺得有陳惇說的那麼神,殊不知陳惇隻說給徐階一人罷了。

徐階在酒桌上敞開話匣,諄諄教導,對身在翰林院的庶吉士,讓他們安心學問,對身在六部觀察的學生,讓他們留心政事,對在都察院的學生,告誡“群鳥鼓噪,不如一默”,各有叮囑,更是說的一幫學生感激涕零。

陳惇見徐階並不說自己,心知肚明,等到酒足飯飽之後,就以內閣一件積壓的奏疏還要請示為名,單獨留了下來。

“學生也在霧裏看花,不明所以,”陳惇道:“希望師相撥雲見日,指點迷津。”

徐階哦了一聲,意味深長道:“我看你處事老成,自有成竹,有什麼事情不明所以?”

“學生不明白為什麼首輔大人對學生忽然青眼有加,千方百計想要拉攏學生,”陳惇直接明言:“學生自忖百無一用,還愚鈍地很,想來想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自忖百無一用?”徐階好笑道:“殊不知‘狀元天下有,六首世間無’!六首狀元已經是陛下心中的祥瑞了,我們幾個加起來還抵不過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還說自己百無一用?”

陳惇心道果然這皮球又被踢了回來,徐階隻字不提嚴嵩,那就隻能自己提了:“就算如此,也是陛下對學生我青眼有加,學生這個大吉祥物對首輔大人來說,可是食之無味的雞肋。不知道首輔大人最近是換了什麼口味,但學生是清楚自己幾斤幾兩的,隻怕首輔大人一口吞下來,沒有塞滿肚子,反而硌了喉嚨。”

徐階就道:“玩笑話,哪兒有把自己比作雞肋的?”

陳惇委屈道:“隻要看到嚴世蕃那眼冒金光的樣子,學生就覺得他像是老饕,張了血盆大口想要一口把我吞下,害得我天天晚上都要做噩夢。”

徐階搖頭道:“你怎麼把首輔對你的愛護,說成了老饕對雞肋的覬覦呢?”

“意思就是這個意思,”陳惇道:“學生寧願不要這樣的愛護,總之是敬謝不敏。”

徐階道:“因為首輔的一句話,你已經升做了太子洗馬,一年之內,連升三級,從編修做到司直郎,又從司直郎一躍成為從五品的洗馬,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你舉手而得,難道還不樂意?”

“學生本來是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依靠真才實學得來的官位,”陳惇道:“如果是陛下看見了,來賞賜我提拔我,我一定理直氣壯的接受。可首輔大人拿著這一個洗馬的職位搶先市恩,使陛下威福之柄,徒為人臣酬報之資,學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是皇上的官兒,還是首輔大人的官兒了。”

陳惇說得如此直白,不怪徐階眼皮浮動,但依舊滴水不漏:“胡說,你做的當然是朝廷的官,皇上的官。”

陳惇道:“是,學生自然希望努力報答皇上,可如果所有的恩典都出自首輔大人,那學生就十分疑惑,不知道自己該報答誰了。學生也想了很久,麵對一個從五品的官兒,我都覺得心旌動搖,若是四品、三品甚至一品呢,那學生還有沒有定性呢?”

徐階總算鬆口道:“有許多官員,可沒有你這樣的定性。”

陳惇心中一鬆,道:“是,所以學生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和首輔大人,並不是一條路。”

“那你的路,是什麼路?”徐階問道。

“學生的路,是希望自己的能力是升官的階梯,自己的品行,是獲得賞賜的理由,”陳惇道:“學生希望天下的官員,不會奔走在一個人的門下,靠彩衣娛親搖尾乞憐獲得一官半職,也希望天下的官員,不再以柔媚佞幸之道,服侍皇上。”

徐階徹底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裏逗嘉靖帝開心,善於觀察顏色的人,心裏居然會有這樣石破天驚的想法!

“你、你這想法哪兒來的?”徐階顫聲問。

“學生翻遍史書,隻見唐宋宰相,皆有風骨,”陳惇道:“敢折顏抗辯,敢駁回聖旨,敢言廢立,敢用唾沫沾濕龍袍。本朝也有相權舒張的時候,楊廷和敢議大禮,廷臣伏門而哭,十年方才落定。可從那以後,陛下以廷杖折辱群臣,又恣喜好選進柔媚之徒,隻伺陛下顏色,甚至窺主上威福以市恩。”

“人非嚴黨所薦則不用,”陳惇道:“學生是這樣,學生的先生唐順之也是這樣,這不僅使正人君子落入魔道,而且已經把國家公器變成了可以隨意買賣的大白菜,學生隻要巴結嚴黨,就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夢寐以求的職位,學生隻要以柔媚取幸,就能獲得重用。那麼學生根本不用想方設法地做出成績,隻需要每天鑽營陛下和首輔的喜好就行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官居一品,腰金腰玉了。”

“可學生能騙的了自己,騙不過這天下的百姓,也騙不過後世的史書,”陳惇道:“百姓們知道你這個官兒究竟做沒做好事,史書會記載你這個人做沒做壞事。我不願書上寫著我陳惇一生什麼可稱道的事情都沒有,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又或者紙糊泥塑,淪為笑柄。我更不願坐視百姓疾苦,生民無望,所以我堅持著自己的道,不願和嚴黨同流合汙。”

徐階說不震動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喃喃道:“當初我以探花之身,傲然入朝堂,不肯趨炎附勢於張璁,又何嚐不是這麼想的……”

然而這麼多年,徐階自己塑造了一個新的自己。

他別旁的人知道太多,他知道張璁不像是朝野定性的那樣聲名狼藉,而夏言也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光明偉岸,甚至實際上,若說以柔媚取幸,開此路的不是張璁,也不是嚴嵩,而是夏言。

夏言是個很矛盾的人,他在徐階的眼裏,是既張牙舞爪地顯示相權,又輕而易舉地退縮於皇權,而最終的結果就是他什麼都沒有得到。而嚴嵩這種一直龜縮在皇權之下的人,最起碼是得到了許多。

這就讓徐階折斷自己的爪牙,拔掉自己的羽翼,小心溫順地匍匐在禦座之前,在他沒有尋找到其他路的時候,他決定以這樣的姿勢維持下來。

因為他漸漸終於知道,盡管他的能力高出嚴嵩幾個台階,但皇帝不願意提拔自己,不願意委以重任,是因為他始終無法做得和嚴嵩這種奴顏婢膝的人一樣,他還有大臣的風骨,而這恰恰是皇帝最討厭的東西。

皇帝要的就是跑腿辦事的夥計,卑躬屈膝的家奴,而不是事事幹涉他的管家。當他終於知道了真相,他就要打斷自己的骨頭,湊上去:“臣,也願意為陛下煉丹。”

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嘉靖帝對他終於也有了不同尋常的待遇,他漸漸有了嘉靖帝有意無意默認他聚集的一些勢力,但還是沒法跟嚴嵩比。

他不以柔媚之道博取皇帝的歡心,他就沒法做這個次輔,在這種種完全不顧人格與尊嚴的表演下,他看上去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可心中的屈辱與失望,卻無以言表。

但現在他卻聽到眼前這個學生擲地有聲的聲音,告訴他他要改造一個世界,這讓他嘲笑他天真的同時,又不禁湧上惘然,這不就是他自己二十歲的模樣嗎?

更讓他覺得好笑的是,他已經有了一個憤青的學生張居正,如今居然又要來一個一模一樣的嗎?

徐階搖了搖頭,他勸說一個張居正已經用了四五年,才勉強壓下熱血當頭的人,他沒有精力再安撫一個陳惇了。

“滿廷都是柔媚佞幸,我服侍皇上修玄,也是柔媚佞幸,”徐階道:“我看你找錯了人。”

“學生沒有找錯,”陳惇暗道念唱作打,終於到了表忠心拚演技的時刻了,頓時一揉眼睛,充滿感情道:“學生對師相,不是簡薄的師生關係,而是知道您作為反對嚴黨的魁首,是指引我保持正道、不迷失自我的燈塔,圍聚在您的身旁,我們的鬥爭才有了方向啊!”

徐階淡淡道:“反對嚴黨?我跟首輔是有些政見不合,但要說我反對他,那簡直是無稽之談。我的親孫女,還嫁給了首輔的親孫,你卻在我麵前,大言炎炎地詆毀首輔,不知是何居心?”

陳惇道:“外頭都說您堂堂內閣次輔,就是個見死不救、貪生怕死的小人,譏諷您膽小怕事,對嚴嵩是惟命是從,還說您為了保住一己的榮華富貴,連親孫女都可以舍棄……您不是大明的閣老,而是他嚴家的小妾!”

陳惇明目張膽地罵了幾句,果然看到徐階額頭冒出一根青筋來,但神色還沒有變化,心道這老家夥養氣的功夫真不是蓋的,都這樣了還不跳起來。

“……但學生知道,您不是他們說的這樣無情無義,”陳惇道:“對夏言、楊繼盛,您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您不是趨炎附勢,而是暗暗潛伏,等待時機。所謂君子藏器君子於身,待時而動,動而不適是以出而有獲。學生知道我們跟他們的實力還有差距,若是倉促開戰,有敗無勝。所以現階段最好的辦法就是四個字,潛龍勿用。”

這也是徐階的打算。他在經過冷靜分析之後,認為如今敵強我弱的態勢沒有改變,皇帝的心意雖然有動搖,但聖眷不曾改變。而嚴嵩自己依然也還沒有昏聵,所以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果倉促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

見徐階仍然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陳惇心中也有一絲的涼意。

他隻好使出最後一招,噗通一聲跪下來,聲淚俱下道:“學生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難道師相還以為我是嚴嵩派來的臥底,不肯相信我?那學生隻好剖心明誌了!”

他左看右看,瞧到桌上一把精巧的裁紙刀,便站了起來作勢要去奪刀。

“幹什麼,”徐階總算發話道:“死能說明什麼問題?”

陳惇心下一鬆,要是徐階不接,他還真沒法收場了,雖然他也確定徐階肯定不會坐視他剖腹的,但自己把自己架到這麼個台子上,還真是不好受。

“年輕人,一點也沉不住氣,”徐階冷笑道:“剛才還說自己要報答皇上,一改風氣,還要青史留名呢,現在就熱血上頭,自盡明誌了?死是多麼容易的事情,活著才難呐!”

楊繼盛存著死劾嚴嵩的心,坦然赴死,可嚴嵩被他參倒了嗎?

李默也死了,滿盤皆輸,他的黨徒如喪家之犬一哄而散,而敵人勝利的凱歌卻奏響在他的屍骨上。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可對於活著的人,那就是煎熬,徐階沉默接過他們的旗幟,每一具屍骨,都讓這旗幟多一份重於千斤的分量,那些死去的人們,以及活著的人們都在看著他,他的壓力和苦悶,遠遠超過了一般人。

原以為每一次的鬥爭,都能讓這擔子輕一點,然而根本不是。有好幾次,徐階都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可以和嚴嵩掰一掰手腕了。然而現實卻無比殘酷,每當他想要嚐試著挑戰嚴嵩,都被對方狠狠打倒在地,還被輕蔑地吐口痰在臉上,他不論明爭暗鬥還是陽謀陰謀,都根本看不到贏的希望。

沒想到陳惇卻道:“師相一定覺得,嚴黨勢大,想要扳倒他們異想天開,學生也知道自己這想法現階段很難實現,而且以區區之身對抗如日中天的嚴黨,也是癡人說夢。但學生有一點確是自信的,自信嚴黨是永遠比不過我的。”

徐階就道:“什麼?”

“時間。”陳惇道:“時間是首輔大人最大的敵人。也許皇上的聖眷可以長青,但他自己是抗不過時間的消耗的。首輔大人如今這個歲數,還算眼不花耳不聾,但十年之後呢?八十歲的人,還有多少精力處理國事,還有多少精力陪著皇上修玄呢?有八十歲拜相的薑子牙,但我從未聽過有做二十年的宰相。到時候嚴嵩有心無力,難道還能霸著首輔的位置賴著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