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錯了,”誰料徐階道:“他八十歲退休,那是光榮致仕,皇上一定給他最大的臉麵。而且他走了之後,皇上反而會更加看護他留下的人。”
陳惇便道:“……嚴嵩倚任五個人,以嚴世蕃為智囊,以趙文華為腹心,以鄢懋卿為手足,以吳鵬為臉麵,以袁煒為表裏。想要扳倒嚴嵩,必須要斷其手足,剜其腹心,徹底除去這嚴黨的四大幹將,然後孤立嚴氏父子。如今趙文華已經倒下,還剩三人,當分而化之,逐一擊潰。當嚴氏父子孤掌難鳴的時候,就是嚴黨的末日。”
徐階不由得微微一笑,“看樣子你參悟地很明白,趙文華的倒台,也有你的功勞吧。”
陳惇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趙文華是自取滅亡,天下人無不拍手稱快。”
“那還有三個幹將呢,”徐階就道:“你還不知道吧,暫代吏部尚書的李本被陛下罷免,換上了禮部尚書吳鵬。而鄢懋卿又被陛下任命總理鹽政,權勢更上一層樓。”
陳惇吃了一驚,吏部為六部之首的原因就在於可以銓選官吏,掌握吏部就掌握了官員的任免權。所以吏部這座山頭,向來是各方必爭之地。而之前李默掌握吏部,李默慘死之後,雖然嚴黨的李本暫掌吏部,可那是暫時替代,陳惇和徐階都以為嘉靖帝一定會找到一個能稍稍抗衡嚴黨的人,沒想到嘉靖帝直接將吏部打包送給了嚴黨。
還有鹽政這塊肥缺,總攬鹽政的僉都禦史按照戶部尚書方鈍的說法,沒有一個不該殺的,因為貪瀆的空間太大了,嘉靖帝就是因為趙文華貪他的工程大料才罷免了趙文華,沒想到轉眼卻又給嚴嵩一個另外的補償。
陳惇心中冰冷無比,他發現自己麵對的嚴黨果然是龐然大物,之前顯露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和徐階對望,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忽視的震驚和一閃而過的灰心喪氣。
陳惇心中也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嚴黨這麼強大,還鬥什麼啊?
反而是徐階因為多次的失敗,心理素質極強,安慰他道:“嚴黨權傾天下,對於朝廷來說,自然是極大的危害,但對你來說,反而是一個契機。”
陳惇一愣:“契機?”
卻見徐階點頭道:“你剛才說,人非奸黨所薦則不用,這話也不對,比如說你,你看上去是嚴嵩推薦的,其實簡在帝心。陛下想要拔擢你,又怕你不能服眾,而外廷有議論,所以才要嚴嵩給你升官的。不過嚴嵩可惡在他沒有告訴你這是皇上的意思,而讓你以為是他在提拔你。所以你說他竊主上威福酬報,這一點沒錯。”
陳惇也有點疑惑:“學生資質淺陋,卻一直蒙陛下青眼相待……”
“所以你也很疑惑吧,”徐階笑道:“但是別瞎想,你是很有才幹的,而陛下是在為以後打算,想要親自把你培養出來,留給子孫。”
徐階對嘉靖帝的心思看得明白,而嚴嵩也看得明白。嘉靖帝再癡迷修玄,天天想著要白日飛升,可他說到底根子上還是老朱家的皇帝,他要為他的江山社稷打算。
“陛下要國儲才,”徐階道:“你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別看這事情好像沒個影子,但陛下心中早有成算。如果裕王和景王爭氣些,陛下當然不用這麼早操心。但是裕王性子柔弱,景王看似剛明些,其實飛揚浮躁,還不如裕王呢。兩個都不是英主之選,所以陛下才操著兩代人的心,想要為大明的萬年基業選出真正的股肱棟梁之才。”
“一個六品的官兒,要做到二三品,正常升遷要多少年?”徐階自嘲道:“二十年是最快的了。我以嘉靖二年探花授修撰開始,做到三品的禮部右侍郎,用了二十六年。”
本朝有二十歲左右的狀元、探花,但沒有二三十歲的宰相,以徐階如此權術手段,仕途也幾經波折,主要是他不肯依附張璁,但二十六年之後,徐階屁股底下就像有了火箭炮似的,一路從禮部侍郎升做進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再做到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到最後一品滿三載,進勳,為柱國,再進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即使你一路順風順水,什麼挫折都沒有,二十多年後才能坐上徐階或者嚴嵩這個位置,在這樣險惡的仕宦生涯中,一個人可能什麼挫折都遇不到嗎?
“磨煉出一個可堪大用的股肱之才,最少二十年的時間,陛下等得了嗎?”徐階一語驚醒夢中人:“所以他才要嚴嵩為你保駕護航,排除很多幹擾你仕途的因素。而你的回報,也顯而易見。”
嘉靖帝允許甚至授意嚴嵩給陳惇提供庇護和支持,是想要陳惇借著這東風快速成長,而回報也是有的——嚴嵩卻沒有領悟到這是嘉靖帝對他最大的恩典,便是等他成為明日黃花後,這個借著嚴黨東風成長的小子能庇護他和他的人。
陳惇想明白之後又是冷汗又是惱怒。
他當然意識到,嘉靖帝對他表露的慈愛,可能根本比不上對嚴嵩的感情。嘉靖帝似乎對自己的薄情寡義有很清醒的認識,他可能預判到自己和嚴嵩,會有有始無終的一天,就像他和那麼多前首輔一樣——所以在他心中尚存很大情意的時候,他把陳惇給了嚴嵩。
嚴嵩對嘉靖帝的想法沒有太明白。他隻是看到皇帝對陳惇有拔擢之意,便搶先市恩。
而徐階看得明白,所以不動聲色地準備同陳惇斷絕關係。若非他心中有無盡的血海深仇,看到嘉靖帝對嚴嵩的深情厚誼,也幾乎就要死心了。
而陳惇也完全沒有想到這麼深層次的東西,若非林潤他們提醒,在徐階麵前來了一出負荊請罪,竭力撇清和嚴黨的關係,那他別說什麼借嚴黨的東風,連普通的仕途都保不住——眼前這個人,才是剿滅嚴黨的最後殺手啊!嘉靖帝要他往嚴黨那靠,可嚴黨最後垮台了,有沒有想過他該怎麼辦?這他麼是什麼升遷契機,這分明是倒計時催命符啊!
陳惇冷汗涔涔,又一次離席下跪,指天發誓道:“哪怕這是陛下的意思,學生也絕不會同嚴黨同流合汙,學生若有半分欺師滅祖之心,就讓天雷殛了我!”
隻見半夜三更,街上一個遊魂似的人,踉踉蹌蹌地敲響了甜水巷的一處宅邸的大門。
門房被咚咚的聲音砸醒,一邊罵娘一邊趿著鞋子開門,等燈籠一照,才看到這臉色慘白如紙擾人夢鄉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家從午時出門未歸的老爺。
“老爺,”這門房嚇得一哆嗦:“你、你這是怎麼啦?”
整個宅邸震動了,新聘用的兩個長隨胡二和胡三兄弟倆把陳惇架起來,聞訊而來的陸近真一見陳惇的模樣,嚇得花容失色:“夫君,夫君,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陳惇差一點栽到在台階上,頭上的四方巾也落在了地上,整個人失魂落魄,唬地陸忠急忙打發人去請太醫,而一旁陸近真更是方寸大亂,還要打發人去白雲觀請道士做法,
陳惇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別忙了,我沒事。”
見陳惇不像是神誌不清,陸近真才揮退丫鬟,給他擦汗:“你到底是怎麼了?不是說去拜訪徐閣老嗎?怎麼才幾個時辰的功夫,回來就成了這個模樣?”
陳惇依然還覺得有深深的恐懼縈繞在他的心上,千言萬語卻也說不出分毫來,良久才歎息道:“風塵何擾擾,仕途險且傾……風塵何擾擾,仕途險且傾啊!”
官場上很多時候一步錯就是萬劫不複,不管你是位高權重的宰輔,還是初出茅廬的新人,這個道理都是一樣的,官場不會因你年輕就放過你,陳惇每每覺得自己兩世為人,浸淫此道,不說節節高升、春風得意,總也平安無虞,今日他就知道這根本就是一種錯覺。
陸近真善解人意,也不再追問,隻勸解道:“……你年紀輕輕就做了前無古人的六首狀元,入值內閣,已經高出同僚太多了,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更應該摒棄誌得意滿,深自謙抑,不然的話,你就是那活靶子,明槍暗箭都衝著你來呢,你就是個鐵打的人,也架不住啊。”
陸近真給他搖了搖扇子,道:“都說做官要三思而後行。三思是思危、思退、思變。要時時刻刻警惕危險,看到了危險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
陳惇已經緩和了許多,道:“你說的其實就是居安思危、急流勇退和隨機應變。可‘思變’這個說法,我覺得不是這個意思。”
“那該怎麼理解?”陸近真道。
“思變是最難理解的,也是最難做到的。因為相比於思危和思退,思變是在向人的本能衝擊,那就是懶惰和習以為常。”陳惇道:“人都是愛偷懶的,而且還有一種思維定式,當事情突破了這種定式,對你而言就是石破天驚翻雲覆雨的變化。”
陸近真難以理解道:“那夫君你遇到了什麼變化?”
“思變對我而言還有一種理解,”陳惇卻道:“我原本對自己的仕宦生涯有一種按部就班的打算,在既有的框架和體係下工作是最省事最不費力的,但現在顯然我想要圖一個省事不費力,卻身不由己……要打破別人給我設定的桎梏,我隻能主動尋求改變,那是很困難的。也正是因為困難,所以思變者都能成一番偉業。”
夫妻兩人正在交心,卻聽篤篤的腳步聲傳來,尚薇揉吧著眼睛跑過來,上下打量陳惇道:“哥,他們說你魔怔了?”
陳惇無奈道:“你看我這樣子,是魔怔了嗎?”
“誰知道呢,”尚薇秀氣地打了個哈欠,忽然又湊過來抱住陳惇的大腿,眨巴著眼睛充滿了懇求:“哥,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快給我做主吧。”
陳惇道:“你怎麼了?”
“嫂嫂給我請了好幾個師傅,天天學什麼針線、女紅、琴棋書畫,”尚薇撇著嘴巴很不樂意:“都沒時間玩蛐蛐啦!那師傅和嬤嬤管得還嚴,說我玩蛐蛐就不是個優雅的大家閨秀,我才不要做大家閨秀呢,咱們在蘇州的日子過得多快活呀,現在連門都不讓我出啦!”
陸近真想起嬤嬤的訴苦,扶額道:“你不知道她個小天魔星,把女師傅們折騰地快要瘋了,天天往我這裏告狀。問她她還振振有詞,說學琴棋書畫是玩物喪誌,你說玩物喪誌這詞是用在這裏的嗎,她小小的人兒,有什麼誌?”
“誰說我沒有誌?”尚薇挺起胸膛道:“我要做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陳惇一口茶水噴出來:“李白是個男的……你要說做李清照還、還可以。”
“好吧,李清照也行,”尚薇道:“她是個才女吧?”
“是啊,”陳惇道:“不管才子才女,都要飽讀詩書的。”
“我也想讀書,”尚薇道:“可師傅不教關關雎鳩,教的都是左傳,什麼退避三舍、城下之盟,我聽得直打瞌睡!”
“怎麼教她讀這些?”陳惇奇怪道。
“都是為了磨她的性子,太跳脫了。”陸近真道。
“還有什麼重耳流亡,申生遇難,”尚薇還在數落:“煩都煩死了!”
陳惇隻感覺一道電流從自己心上跳過,“申生、重耳?”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陳惇發現自己處在一種晦暗不明的局勢中,他聽從嘉靖帝和嚴嵩,那就徹底得罪了徐階,他在徐階身上下注,但明顯現在是嚴嵩如日中天的時候,兩方拿他做筏,誰勝誰敗他都沒有好下場。他不可能吃兩家井水,也沒有能力毫無沾染,想要避開旋渦,最好的辦法就是外放做官,最好還是兩大勢力力所不及的地方!
過得幾年,局勢漸漸明朗的時候,他再回來,嘉靖帝對他,也就另有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