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她,”陳惇道:“快拿進來。”
這丫鬟這下有了眼力見,輕手輕腳地給他套上衣服,陳惇就道:“你叫彩鳳啊,叫金啊玉的,花啊草的,還都不如你這名字。”
這丫鬟得意道:“那是,俺爹生我的時候夢到一隻翹尾巴的大公雞,所以才起了這名字。”
陳惇哈哈道:“當心尾巴翹地太高,會被人剪了。”
一個小插曲,陳惇換上衣服,意外地合身,心中不由稱讚裕王府這個叫陳宏的管家會辦事。這個叫陳宏的太監,和東廠的陳洪隻有一字之差,但確是兩個人,聽說原本也在黃錦手下當差。
“狀元郎嚐一嚐這雪水泡的嶽山茶,”書房內,裕王朱載垕親手為陳惇斟了一盞茶,笑道:“幸虧我吩咐下人們早早就取了今年的雪水,初雪和末雪竟都采上了,算起來可以喝小半年了。”
陳惇抿了一口茶,不由讚歎道:“好茶!高山雲霧,配著梅間新雪,果然是極品!”
見陳惇誇讚,裕王和高拱都露出了高興的神色。
高拱道:“狀元郎為丙辰科魁首,前無古人的大六首,素來為人仰望,一踏入仕途,又直入中樞,在禦前侍奉,著實簡在帝心啊。”
陳惇放下茶杯,謙虛道:“高侍講過譽,陛下不以我材質簡陋,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實在令我感恩戴德。”
高拱又道:“狀元郎不必過謙,誰不知道你聰明洞達,實乃王佐之才、社稷之臣。不說別的,你對我們王爺的保護之功,別人不知道,王爺和我又豈能不知?”
陳惇道:“區區小事,不值一提,還是陛下心中自有決斷,不是我的功勞。”
高拱道:“話是這麼說,可再英明的主上,也會被讒言所惑。隻有狀元郎這樣的忠直之臣,才能叫陛下回心轉意,也叫小人的讒言,無法動搖我們王爺的地位。”
陳惇心道我雖然有心提早結識裕王,雪中送炭,攢一個大大的政治資本,可沒想到裕王這裏,比我還著急啊。
他卻不知道,裕王雖然是實際上的皇長子,看似無可動搖的儲君,其實地位尷尬,而且是明麵上的靶子,遭到了無數次來自景王支持者的明槍暗箭,說起來實在是苦不堪言。
要說裕王的前十二年,過得比較自在,因為前頭已經有一個皇太子,他就是將來要出京就藩的藩王,不光嘉靖帝不聞不問,而且朝臣們也不在意。誰知莊敬太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從來不曾被人注意的裕王一下成了皇長子,日子就不好過起來。
相對於皇太子“出閣受講”這一套正式的禮儀,裕王就沒有得到,不過他不是皇太子,那麼就按照藩王“開邸受經”的儀程,十五歲的裕王和景王,居然是一起開府。
而兩位皇子,從建立府邸到所用的服飾、器皿,都沒有任何差別,裕王有講官,景王也有,這讓朝廷上下,不得不議論紛紛,彼時皇太子已歿三年而新儲未立,裕王與景王卻都留在京城而且沒有任何差別,那麼嘉靖帝的意思,是不是矚目景王呢?
這個推測其實倒也不算空穴來風,因為景王的母妃盧靖妃要比裕王的母妃杜康妃得寵許多,而且景王的相貌,長得也和嘉靖帝更像一些,作為嘉靖帝的幺子,在皇太子沒有薨逝之前,嘉靖帝對景王的賞賜,也比裕王多許多。
裕王前途未卜,朝廷上下,猜測種種,都在衡量這兩位皇子的未來。
裕王占了長子的名分,這本該是天大的優勢,也是所有維護正統之人奮不顧身保護他的理由,如果在嘉靖以前,這種擔心絕不會存在,就像永樂年間,有靖難功勞的漢王都不曾奪嫡成功,何況什麼功勞都沒有的景王呢?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
因為長達十幾年的大禮議,打斷了敢於直言進諫的言官們的骨頭,而占據朝堂主宰朝政的,是以嚴嵩為首的柔媚佞幸,他們可不在乎什麼正統,什麼祖製,他們沒有原則,是不可能幫裕王說話的,甚至許多利字當頭的小人,為了謀取更大的利益,選擇投機景王。
支持裕王的人被形容為“燒冷灶”,燒過的人就知道,久不生火的大灶要燒起來,可謂是萬分困難。而景王的大灶,有嚴世蕃、陳洪這樣有權有勢的人火上澆油,如何不旺呢?
嚴世蕃明裏暗裏和景王眉來眼去已經透露出一個信號,他們父子打算將寶壓在景王身上,原因很簡單,跟著景王殿下混,如果成功了,所帶來的收益必然大於跟著裕王。因為他們需要更大的功勞,能保住自家的榮華富貴直到新朝。或者說,他們需要新帝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與他們同流合汙,那麼他們一直擔憂的清算的憂慮,就不複存在了。
如果說圍繞在景王身邊的都是些投機取巧,獻媚逢迎的人,那麼裕王身邊,肯來扶助他的,就是堅持原則、誓死維護正統的人了,要承認的是,這樣人自然混得不如前者,所以給裕王帶來的幫助,也十分有限。
這一點早在高拱為裕王謀劃的時候,就說的明明白白了。
“殿下不必憂慮,景王雖有奪嫡之心,看上去也一呼百應,”高拱道:“實則不能成事。”
“為什麼?”裕王問道。
“因為景王無功,而殿下無過。”高拱淡淡一笑:“景王不像煬帝楊廣,有滅陳的功勞,也不像太宗李世民,有平定天下的功業。如今天下承平,景王就算弓馬嫻熟,也顯不出他的本事。”
“何況景王看上去花團錦簇,身邊圍繞的人很多,”高拱道:“其實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人。而我這裏,向殿下推薦一個人,殿下若能招攬他,比那一百個、一千個加起來還要強。”
高拱是決心要學一學房玄齡和蕭何了。
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傳誦很廣,蕭何認為韓信是個難得的人才,於是推薦給了劉邦。而房玄齡也向李世民推薦過一個人才,當初秦王府被太子李建成忌憚,於是向高祖李淵建議將秦王府的官員都調到外地任職。命令下達之後,被遷到外地的人非常多,還有許多人是自願要走的。這時候在秦王府任職為記室的房玄齡對李世民說:“府中幕僚雖然被遷往外地的人比較多,但是沒有什麼好可惜的,隻有杜如晦有王佐之才,殿下將來想要經營四方,隻有此人才能幫你大忙。”所以李世民遣走眾多官吏,唯獨請求將杜如晦繼續留在秦王府為官。
高拱認為陳惇就是能幫助裕王成大業的杜如晦,當然他把自己擺在房玄齡的位置上,引讚賢人同心輔佐。
裕王聽到陳惇的名字倒不陌生,因為陳惇六首狀元的名字早就風靡天下了,不過裕王自有疑慮:“聽聞這位狀元年紀輕輕,這……翰林院裏,數百位鴻儒,論資曆、學識,似乎都輪不到他吧?”
“殿下有所不知,”高拱笑道,“這位狀元郎雖然年輕,可大器早成,不僅在同年、同鄉中甚有威望,而且與朝中大員相交,深得賞識。尤其是陛下那裏,是早就把他當未來的國家棟梁來培養,放在身邊親自鍛煉,將來成就,豈可以此時的官職來估量?”
“我不是嫌他人微言輕,師傅說他好,他肯定好。就是因為好,”誰知裕王搖頭道:“那就更不能拖累他了,這樣大好的前途,若是跟奪嫡沾染上了,可就前功盡棄了。”
裕王是想起了嘉靖十八年的那一批庶吉士翰林了,這些人做了他太子二哥的輔佐官,因為一件小事,被嘉靖帝落籍而歸,可見忌諱。
“況且,”裕王道:“你怎麼知道他願意跟我們走,萬一景王也招攬呢?”
“這個殿下不用擔心,我敢保證他是向著殿下你的。”高拱哈哈道。
麵對高拱遞出的橄欖枝,陳惇自然要半抱琵琶猶遮麵一下:“殿下名分在這裏,如果能知道為人臣、為人子的本分,那麼不論文武百官,都會誓死維護祖製道統,捍衛殿下的儲位,除非先太子複活,誰也沒法撼動,殿下安如泰山,有什麼憂慮的呢?”
裕王聽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大喜道:“先生何以教我?”
陳惇就整整衣冠,沒有先告訴他怎麼做,而是先問道:“聽聞殿下開府,服色和景王沒有區別?”
裕王道:“是。”
“那麼請問殿下,有沒有人因此事而諍諫的?”陳惇道。
裕王沮喪道:“沒有。”這就是讓他感到勢單力孤的原因。
“那麼殿下知道為什麼朝野上下議論,卻都不勸諫呢?”陳惇道:“因為陛下雖然沒有說立您為太子,卻也沒有說不立您為太子。”
裕王道:“願聞其詳。”
“您和景王,隻相差了一個月,就有了兄弟之分,”陳惇道:“支持您的人一直告訴您,多一個月也是長,天經地義。可從陛下的角度看,這一個月算什麼?都是自己的兒子,他還沒有說什麼,底下的人已經厚此薄彼了。”
“陛下心思難以捉摸,在立儲的事情上,不希望被人左右,也不希望被人窺測,這是其一。”陳惇道:“其二就是,陛下當然要有一個考察期,看您和景王究竟誰適合做那個位置。”
裕王常常處在一種身不由己、風雨飄搖之下,其實以他的性子,根本不想跟景王爭個什麼大位,但高拱卻說得很清楚,如果那個位置不能得到,那景王是不會放過他的。
裕王做了皇帝,一切好說,如果景王贏了,這個人是不會記得什麼手足之情的,他一定會會將這個哥哥視作眼中釘,必欲處之而後快的。
裕王本性柔弱,聽了高拱這番話,再看看曆史上奪嫡失敗的人的下場,每日惶恐欲死,恨不能出家以求安寧。
這也怪高拱素來耿直,說話不會繞圈子,把本就不安的裕王生生給嚇成了個鵪鶉,但陳惇說話就柔和地多,也悅耳地多,告訴裕王不必害怕,嘉靖帝對兩個兒子一視同仁,機會平均,隻是在考察二王的能力,心中還沒有決定。
裕王聞聽此言,卻也沒有振奮的神色:“……我對自己是知道的,才智中人之資罷了,當年二哥讀書天賦異稟,父皇又何嚐看過我一眼,就是四弟,也生得比我聰明些,英武又類父皇,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本事,能叫人高看一眼。”
高拱卻道:“殿下說的什麼話,太過自謙了!”
說著竟像護雛的老雞一樣,曆數起裕王的好處了:“……殿下躬行節儉,本該錦衣玉食,卻不修飾,不奢侈,飯菜不過兩葷兩素,穿衣不過常服八套,再看看景王,一個王府修得跟宮殿似的,花銷像流水一樣,還招財納賄!”
又說裕王愛讀書,手不釋卷,又說裕王體恤下人,又說裕王不好女色,直說的裕王都麵色發紅連連擺手,才止住滔滔不絕的高拱。陳惇隻覺得無奈,看高拱那模樣,可不就像說親的媒婆,把人誇到了天上嗎?
“殿下道德品行高潔,這一點臣也聽聞了。”陳惇道:“可陛下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君子。”
“一個合格的繼承人?”裕王道。
“容小臣問一句,”陳惇道:“殿下自從嘉靖三十一年開邸以來,微服出府,周遊市井,有多少次?”
裕王一愣:“我平常隻在府裏讀書,除非進宮,或者受命祭祖,否則並不出去。”
高拱也莫名其妙:“夢龍啊,王爺怎麼能隨便出府呢?萬一出個什麼事情,誰來擔當?”
誰知陳惇道:“臣曾經陪同陛下登西苑八寶塔,陛下指點京城內外景象,如掌中觀,又提起小時候在湖北鍾祥興王府內,常常微服私遊的事情,陛下說正是因為他在王府可以隨便出遊,才深刻體會到了民生疾苦。而二王長在深宮,又哪裏知道百姓生活的不容易呢?”
嘉靖帝自信沒有人能騙的了他也是有原因的,比如他小時候在市井人家見得多,那本來把武宗哄得團團轉的太監們就哄不了他,他比一般人更能體會百姓生活。
陳惇就道:“工部當初為二王選擇府邸,似乎都在東城區的蜈蚣街?”
裕王點頭道:“是,隻不過最後父皇另給我選了南瓜胡同這地方。”
當初裕王和景王同時出宮開府,嘉靖賜給景王的宅邸,乃是興獻王未就藩時的府邸,這座府邸從內到外氣度輝煌,又被景王給大肆修繕過,自然富貴。
相比於景王的宅邸,裕王府就寒磣太多了。第一,地理位置偏遠,連進宮都要坐半個時辰的轎子,第二,裕王府沒錢修繕,風蝕雨落的,走到門口若是沒看到那兩個石獅子,還真沒覺得這是個堂堂皇子藩王住的地方。
這也是很多人猜測景王更得嘉靖帝歡心的原因,因為本來景王那宅子是工部選給裕王的,那可是興王龍潛時候的府邸,有特別的寓意,沒想到嘉靖帝大筆一揮給了景王,就讓景王一係喜出望外,更加滋生了奪嫡之心。
但現在陳惇告訴他:“陛下之所以給您選這個宅子,因為這裏毗鄰市井,隻要出府,就能看到百姓的生活。陛下是對您寄予了厚望,希望您親身體驗民生疾苦……而景王那裏,陛下就沒有這個打算。”
這一番話說的裕王和高拱同時眼前一亮,高拱甚至迫不及待地問道:“是真的嗎?”
陳惇當然要給與肯定的回答:“當然是真的。”
裕王想來也根本沒參悟過嘉靖帝的良苦用心,這一下被點撥明白了,頓時有撥雲見日的感覺:“父皇是希望我了解百姓的生活,我、我明天就去大街上看看!”
陳惇笑道:“不急於一時……要讓陛下知道您在努力貼近民生,臣建議您把所見所聞都記錄下來,陛下不是每個月都讓您交一篇讀書的筆記嗎?您將這個附錄上去,陛下一定會看的,哪怕一開始殿下什麼都不知道,但也不要故作老成,我想陛下是樂於見到您一點點了解社會的。您心裏有什麼想法,也可以跟陛下說,有什麼疑問,也能向陛下詢問。”
裕王嚇了一跳:“這、這、父皇會回答我嗎?”
“兒子向父親提出疑問,父親用自己的閱曆幫助兒子認識這個世界,”陳惇道:“這是很普通尋常的事情,隻是因為殿下將陛下想的太過高高在上,而忽略了他也是一位父親。因為二龍不相見的詛咒,導致父子不能見麵也就罷了,難道連書信也不能交流了嗎?”
裕王思來想去還是很惴惴的感覺:“我、我試試吧。”
陳惇早就發現,你可以說嘉靖帝薄於君臣,薄於夫婦,但不能說他薄於父子,他不見他的兒子,是害怕將他的兒子克死了,這根本就是父親對兒子的一片拳拳之心。而陳惇有時候甚至能感覺到嘉靖帝是把他當兒子看了,在二王身上撒不出的慈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陳惇又趁機教裕王孝敬之道:“臣聽聞康妃娘娘在的時候,殿下的府中有什麼新做的吃食,都想方設法要叫娘娘嚐一口。宮中什麼沒有,難道缺殿下的一口吃的,隻不過是表達對娘娘的孝敬罷了。也請殿下如此孝敬陛下,陛下雖有天下供養,但也希望得到殿下的孝順。”
又說到對兄弟姐妹的友愛:“……殿下對景王、對寧安公主、嘉善公主要盡到手足之情,景王不論如何張狂不馴,欺侮謾罵,殿下都不要跟他計較,反而要更慈惠地對待他。有這麼一個不尊敬兄長的弟弟,才更顯出殿下的至誠來。”
裕王看向高拱,高拱點頭道:“瞽瞍對舜越是不好,舜孝順的名聲反而越發傳遍天下,是這個道理。”
“臣聽聞永樂年間,皇太子為公主送嫁,”陳惇道:“如今寧安公主出嫁在即,殿下可以上疏,請求送公主入府,我想陛下會很高興的。而宮中的貴妃娘娘隻有公主一個孩子,為了公主,也要在陛下麵前稱讚殿下的友愛。”
“宮中黃錦、李芳,都是侍奉禦前的老人,為人忠直,又說得上話,”陳惇道:“殿下逢年過節,送些禮物,賞些臉麵,隻說讓他們替自己多多孝敬皇上,誰還不感恩戴德……”